『此生未尝虚掷一日,余心已足,不复怨怼。所愧疚者……余力绵薄,终究难以回报故人之挚情、恩师之错爱。这数十年人世嬉游,实在太短、太短……』『生命……至为灿烂,至为珍贵……而又永不重来……身为偃师,万望敬之畏之,珍之重之。』他曾经对乐无异说过话的犹然在耳,清晰依旧……&lso;啪嗒‐‐&rso;有什么东西滴落在长琴的头上,仰头看去,只见姬偃的面上已划过两行透明的水渍。&ldo;喵?&rdo;长琴起身,异色双瞳瞪得大大的,于他而言,这是他头一次看到姬偃露出这般表情。&ldo;阿偃?&rdo;乐无异的惊声。禺期吃惊道:&ldo;阿偃姑娘?&rdo;谢衣一怔:&ldo;姑……娘……?&rdo;姬偃知道自己哭了,只是她没有抬手去擦脸上的泪痕,而是尽量忽略心底油然而生的悲伤,语声冷漠道:&ldo;时间倒回,为心中所愿,离开流月城,背弃于先生而言最为重要之人,先生可曾后悔过……?&rdo;谢衣敛容,慢慢地,他闭了闭眼,嗓音似潺潺流水,又似流水划过山岩一般沉重,道:&ldo;不悔。&rdo;早就知道是这个答案,可不知为何,姬偃却还是想问问他。&ldo;好,好,不愧是先生你……&rdo;无论是偃甲谢衣,还是真正的谢衣,无论谁问这个问题,回答都是一样的。这就是……谢衣。自从那夜亭台中与谢衣谈话过程中失了态后,作为当事人的姬偃一如既往,反倒是长琴有点奇怪,每次只要姬偃去寻它,它就会避开她,就连吃饭也是禺期帮忙拿的。而谢衣自打那次谈话之后,十分想再与姬偃谈一次话,可那次之后,姬偃总是一人躲到亭子里,对着那把凤桐琴发呆。手指轻挑琴弦,琴弦发出铮铮声响,却再也不像那日欢快,多了一丝沉闷暗哑。&ldo;既然来了,何必躲着不见呢?&rdo;她的手指按在琴弦上,暗哑的琴声已落定,留下一丝闷闷的尾音。禺期掀开帷幔,慢慢走进来,道:&ldo;他躲了汝好几日。&rdo;姬偃右手手肘撑在案几上,脸颊轻轻靠在手背上,淡淡道:&ldo;我知道。&rdo;禺期来到她对面坐下,道:&ldo;那日为何?&rdo;那日,那个晚上,姬偃问完那句话之后就没再继续谈话了。一旦她不想说了,就算逼她,她也不会多言一句。不说就是不说,想离开就是想离开。本打算抱着长琴一起离开的,谁料它竟发了脾气,转身就跑开了。一连数日,它都没再出现过。&ldo;曾有一个人,生于一苦寒之地,因气候恶劣,他们族中多数人罹患恶疾,病痛缠身,盛年夭亡。自出生起,他日夜目睹的便是如此景象……大家都太可怜了,所以他自小便想,有没有一种方法,能稍微帮帮大家……那个人,一生都在为他的族人奔波着。他,重情,至性,对世间生灵如是,对族人更加如是。他曾对一个人说过这么一句话,也是这句话打动了我,记住了他。他说,生命至为灿烂,至为珍贵,而又永不重来,身为偃师,万望敬之畏之,珍之重之……&rdo;谢衣的每一句话,姬偃都记得很清楚,对于那个为了流月城,为了沈夜,奉献出自己一生的青年,姬偃是佩服和感慨的。有时候,姬偃会想,他为什么就那么死了?死在神女墓中。那么鲜活真实,触手可及的存在,就那么不见了……谢衣是无愧于一生的人。也是第一个触动过姬偃内心的人。即便,那个时候,于姬偃而言,他只是一个虚拟的存在。&ldo;能够不后悔,不低头,即便重来一遭,他依旧会如此抉择。纵然,他比谁都清楚天道所定,命数难改,却也依然在这人世艰难辗转,为了一丝希望而以一己之力抗争着,尽力去与天周旋,无愧这短暂的一生。&rdo;说到这里,姬偃轻叹一声道:&ldo;我能如此执着,多半是学了他,能像他这样,敢于与天抗争,即便知晓结局难改,却也还是尽力一搏,无愧于心。&rdo;禺期闭了闭眼,道:&ldo;汝所言之人便是谢衣?&rdo;他的直言让姬偃微微点了下头。姬偃道:&ldo;纵观谢衣这一生,当真是没有虚掷一日。穷尽毕生所学造福无数生灵,又以自身之道温暖人心。对待自己的弟子,亦师亦友,只可惜……他所留给无异的时间却是那么短暂。对待沈夜,他的师尊,亦父亦友,叹终究道不同,不相为谋。可就算是这样,他也没有背弃过沈夜第二次。禺期,我到现在还记得,在那幽幽的黄泉路上,他为了故人,手持一把伞,静静地候在那儿,只为替他遮挡那漫天飞舞且寒冰刺骨的雨水。而为了无异,在他离世之后,生怕那孩子走上歧途,折返黄泉之路,为他点亮了一盏心灯,驱散了那孩子心中最无尽的黑暗。&rdo;说着,她直起背脊,眺望着亭子外的黄昏,道:&ldo;一个人知道了那么多人的结局,却不知道自己的结局……是好,是坏,全然未知。前途茫茫,有时候我会怕,怕我所执着的到最后如泡沫幻影,一碰就散。唯有想起谢衣说过的那些话,心中所动摇的才会转化为坚定,让我不再迷茫……&rdo;禺期眉头微蹙,道:&ldo;于汝而言,太子长琴在汝心中,到底是何位置?&rdo;这是禺期头一次想好好问姬偃,她到底把太子长琴当成了什么?孩子,宠物,朋友,还是一个让她想要携手共生的伴侣……调整坐姿,将一只手掌朝上摊开在案几上,姬偃盯着自己的手掌心,看着那淡得几乎连纹路都不清晰的手掌心,低声道:&ldo;我已不知对他的执着是责任还是所谓的爱……可我知道,若是他不在了,我这里便死了。&rdo;她说这话时,摊开的掌心抬起,贴上胸口处,继续道:&ldo;唯有他在,我这里才能跳动。&rdo;&ldo;他是……唯一……唯一可以让我这里跳动起来的人……&rdo;&ldo;我为他舍了自己的过去和自己的世界。往后的人生,我愿伴他左右,陪他每一世,陪他青丝变白发……直到有一天,我将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为止……&rdo;姬偃的回答是禺期不曾料到的答案,他深深地看着她,内心受到不小的震动。能得一人如此,纵使身陷落难之境又如何?倒是有点羡慕他。&ldo;汝知晓如此多之事?为何不帮帮他呢?&rdo;禺期收敛心绪,接着问道。而禺期所指的他则是谢衣。姬偃直视着禺期的眼睛,一字一字道:&ldo;知晓和改变终究不同。我是知晓,可我无力改变。禺期,我不是圣人,也不是救世主,此生我只想改变一人之命。其他人的,我有心而余力不足。即便我有这个能力,我也不想去帮忙更改。说我自私也罢,说我伪善也好,我根本不在乎别人如何看待我,只要长琴一人懂我就可以了。&rdo;&ldo;再者,你觉得这天命真是我能更改的?抑或,禺期觉得我有这个本事?&rdo;禺期听罢,半晌,才淡淡一笑道:&ldo;如此,是否安心?太子长琴。&rdo;语音才落,一只小黑猫便从亭子外跳了进来。原来,它一直在外头听着姬偃和禺期的对话。朝它看过去,姬偃闷了片刻,却还是朝它伸出手,道:&ldo;过来。&rdo;长琴看着那只手,迟疑了片刻,方才踏步走过去。来到姬偃面前,将自己的爪子放在她伸出来的手掌心上,白皙的掌心间有一些薄薄的茧子,可就算如此,她的手掌心还是那般白皙柔腻,与长琴的黑色爪子形成了鲜明对比。&ldo;喵。&rdo;它轻轻叫了一声。握住它的爪子,软软的,小小的,只要稍稍用力,姬偃就可把它的爪子捏裂。&ldo;你对我竟然有了不安之心?就因为那天吗?&rdo;长琴垂着脑袋,耳朵也有些耷拉着,可它却没有回答姬偃的话。&ldo;何时,你竟会对自己如此没有信心?&rdo;长琴的脑袋动了动,半晌,它微微抬头与姬偃直视。看着它的眼睛,姬偃眼底掠过一丝不悦之色。&ldo;我知你历经数千年的渡魂,人间世情早让你看透,也让你绝望。你怕我会跟其他人一样,是也不是?&rdo;长琴&lso;喵&rso;了一声,是回应。姬偃闭了闭眼,语声渐渐冷漠下来。&ldo;你可还记得当年我死在你怀里时对你说过的话吗?&rdo;长琴一怔,那双异色的瞳眸瞪得滚圆。他什么都可以忘记,偏那一日所发生的事他永远都不会忘记。那是刻在骨子里的记忆,即便碎了也是融于血中,成为他身体的一部分,无法割舍。&ldo;我为你而来,这个世界,只有你是我活下去的希望……当时,你问我,明明知道你是六亲缘薄之人,为什么还要收养你,陪在你身边?我当时回答你,就算如此那又如何?天命所定,无人更改,可我想替你拼一把,即便结局会惨痛,最起码我们好好地在一起陪伴过对方。还记得吗?我的死亡不是终结,我与那位大人的约定?无论以后你身在何方,我的魂魄都会陪伴你左右,永世不离……直到化为荒魂……好好活下去……&rdo;她所复述的这几句话就像梦魇,日日夜夜都在长琴的脑海中,不断回放着。闭上猫瞳,长琴弱小的躯体止不住颤抖起来。姬偃看着它,心微微刺痛着,她并不想让它回忆那段记忆的,可这时候,她必须让它想起来。她要它记得,深刻的记得,无论发生任何事都不能不信任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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