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唤着儿子名字的时候,那副神情,足以让人坚信,她对这个儿子怀报着何等样的期许——弗陵,弗陵,不可欺凌。金赏在脑子里飞速盘算,若是霍光被逼反了,手下能动的有多少人马。首当其冲者当属光禄勋张安世,此人掌管着未央宫宫城内外的大部分兵力,羽林郎卫俱握他手。张安世虽然向来以霍光马首是瞻,但造反谋逆这等大逆不道、诛灭九族的重罪,张安世他可担得起?如此一想,霍光够胆反逆的可能性又小了很多。金赏将奏书只字不漏地反复看了两遍。若是霍光当真反了,只怕也讨不到好去,不说上官桀等人早在京畿布防,霍光的人未必动得了,只说那个燕王刘旦,京畿若有变故,正如奏书上所说,燕国的兵马首当其冲,立即便会率先进京勤王,各路诸侯亦会有所响应。金赏若有所思,良久,澎湃的内心在激荡中渐渐恢复平静。皇帝的嘴角仍是带着那抹冷笑,只是这时落在金赏眼中,已平添出一份无力的自讽。金赏不再彷徨,神色也逐渐归于波澜不惊。皇帝知道他想通了,于是慢吞吞地开口:“你去吧。”“诺。”他将奏书交还,随后退出寝室,在踏出门口前忍不住又回首瞄了一眼皇帝的神情。看到皇帝将帛书随手塞到了枕下,悬着的心终于非常笃定地放下了。金建像只猫似的蹑足追了出来,落地轻盈无声,“哥……”金赏目不斜视,加快脚步出了宣室殿。枝头的蝉振翅长鸣,阳光肆意地洒在他的身上,他憋足气往沧池方向走。“二哥……”金建到底年幼,按捺不住浮躁的心性。在沧池前,他终于追上兄长,拦住问道,“这儿没人,你赶紧透点风给你兄弟我吧,陛下到底在生什么气呀?我都不敢在他跟前吭声了。”金赏吸气:“你难道看不出来?”金建倒也不是真正的愚不可及,“是在生霍大将军的气吗?”金赏冷笑,“陛下自八岁即位以来,每日都在忍受这种任人摆布管制的闷气,难道会独独今天为了这个大发雷霆?”金建见兄长不阴不阳地笑着,不由得烦躁地连连跺脚,“有什么话不能说开的?非在我面前故布什么玄机。是,我蠢我笨,我就是看不明白陛下今天为什么生那么大的闷气,他要真不喜欢霍大将军,既然有书上奏,不妨就事论事……”说到这里,他猛然做出恍然状,“难道陛下是顾忌到霍大将军与你的关系,所以才闷闷不乐?”金赏哈地一笑,知道自己这个弟弟天真,如果不把话挑明分清楚丁是丁卯是卯,他恐怕真的永远不会琢磨出其中的道理。“先帝一共有几位皇子?”金建一怔,“六位啊。怎么了?”“现在还剩了几个?”金建掰着手指一个个数:“长子刘据谋逆自缢;次子刘闳早夭;三子刘旦,也就是燕王;四子广陵王刘胥;五子刘髆受封昌邑王,可惜也死了,现在继承王位的是他的嫡子刘贺;剩下年纪最小的就是陛下了……”“是啊,卫太子刘据是卫皇后所生,昌邑哀王刘髆是李夫人所生,子凭母贵,论身份、年序,这两位显贵的皇子要不是都死在了先帝前头,你觉得以陛下的年纪能有机会坐上龙舆吗?”金建咬着唇,脸色微微发白,“我才不管那些掖庭传出的风言风语,我只认陛下才是真命天子。”金赏嗤然一笑:“帝王家的家事再小也是国事,燕王和广陵王本是一母所生的亲兄弟,他俩心里对陛下继承大位不服,早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陛下即位之初,燕王便公然表示不承认陛下乃是先帝所选,那时若非有四位托孤大臣在京都尽心辅佐,全力施为,保不齐这天下会闹出什么样的大乱子来。你以为陛下最讨厌的人是霍光吗?霍光即便再专权,至少这几年来他对陛下,对整个刘姓汉室一直是兢兢业业地尽心辅佐,没有丝毫的跋扈与不敬。但换作燕王与广陵王,对陛下能做到如此吗?这回若是逼反了霍光,到时燕王带兵入京,你觉得陛下还能安安稳稳地继续坐在前殿之中,领受百官朝拜吗?”一番剖析将金建说得哑口无言,他虽然单纯,但并不愚钝,金赏的话字字句句都打在了他的心坎上,所有的困惑也都在顷刻间迎刃而解。“那陛下这次……”“倚仗霍光还是倚仗刘旦,这是个二选一的问题。”答案呼之欲出。这一回,连金建也不得不承认,难怪陛下一遇到什么事总会先找他二哥,金赏虽然只比他大了两岁,揣摩皇帝心思的远见卓识的确要高出他许多。06、构陷翌日常朝,君臣见礼后,皇帝发现大将军并不在班列之中,于是询问,上官桀回答:“大概是昨日燕王告诘其罪,是故停留在画室不敢入朝。”皇帝不动声色,上官桀虽然极力克制,可坐在他身后的上官安却早在脸上泄露出幸灾乐祸的欣喜。“宣召。”金安上闻言朗声:“宣大司马大将军霍光——”隔了没多会儿,霍光的身影便出现在门外。当他一步步踏着步子走过路寝中央的甬道时,位列两班的朝臣表情各不相同。霍光走到陛阶前,一言不发地解开颌下冠缨,脱下头顶的高山冠,跪下叩首。朝堂之上涌起一片骚动,有不少人在吸气,更有不少人在窃喜。皇帝端坐在高处,睥睨群臣,尔后目光落在霍光弓起的背脊上,缓缓启口:“霍将军请戴冠。朕知道那封奏书是假的,将军无罪。”皇帝的一句看似平静的话掀起轩然大波,上官桀等人本以为稳操胜券,只等着今日霍光问罪下狱,他们只要在边上煽风点火,搬搬石头便可将霍家连根拔起。什么都预料好了,却独独没有预料到皇帝会有此一说。霍光却没有因为皇帝的一句话而兴奋失态,反问了句:“陛下何以肯定臣无罪?”皇帝牢牢盯视霍光,霍光的眸色一如既往的平静,不慌不忙,不卑不亢。皇帝的心里忽然升起一股恼怒,原来从头至尾,他都没有害怕过,似乎今天朝上发生的一切都在他的意料之中。君臣二人对视良久,终于,皇帝不紧不慢地说:“将军到广明郡演练郎官是最近才发生的事,调选校尉到如今也不过才十日,燕王远在燕国,又如何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获知消息?”他目光一眨不眨地盯住霍光,刻意放缓语速,一字一顿,“更何况,将军如有图谋不轨之意,根本不需要调遣校尉!”霍光唇角微微扬起,虽然只是非常细微的一个小动作,但皇帝仍是觉察到了他眼中浮起的一丝赞许。霍光以一种常人难以察觉的姿态无声地笑了,他站起身,将高山冠稳稳地扣在了自己的头上。而坐在他身后的上官桀、上官安、桑弘羊,乃至一大批尚书朝臣,却在这个瞬间一齐变了脸色。上官桀等人为了扳倒霍光以及他的众多党羽,的确暗中联络了燕王刘旦,与他结为同盟,书信往来,互通有无,这次假托燕王之名写了这份奏书,上奏之事的确是千真万确。他们拟了又拟,最终确定的无非是三条罪名:第一,霍光出城演练郎官、羽林,出行时以帝王的仪仗称跸开道,让太官提前预备饭菜,这是僭越逾制之罪;第二,因出使匈奴,反被拘留了二十年未曾屈降的苏武去年终于回到了国内,他二十年的功劳不过换来了一个典属国的官秩,而霍光的长史杨敞,无功无劳却做了搜粟都尉,这是任人唯亲、滥用职权之罪;第三,霍光私自调遣人手增加府内校尉,这一条最毒最狠,暗喻他有图谋造反之罪。三大罪状并立,满以为能一举将霍光击溃,哪知那个看着年幼不懂事的少年皇帝却有如此犀利的明辨能力,随随便便一句话便将整个局势扭转。他们哪敢在皇帝面前自承早与燕王有所谋,所以任由皇帝说这封奏书是假的,也不敢辩称是真的。迟疑间,皇帝已追问递交奏书之人,上官桀等人不敢辩称奏书属实,也就更不敢自认奏书是自己所备,好在皇帝也没指名道姓地认定这份伪书是上官桀等人所为,上官桀于是顺手推舟,随口胡诌了个人当了替罪羊。皇帝道:“大将军乃先帝遴选辅佐于朕的忠臣,今后若再有胆敢诽谤者,重罪论处。”“难道我们就这样算了?小皇帝明摆着偏信霍光,霍光是忠臣,那我们又算是什么?”回府后,上官安第一个跳了起来,继而大声痛斥。上官桀毕竟要老到些,他比儿子想得多,也更看得远:“看来要解决霍光不能倚仗天子,陛下太过信任霍光了,我们动不了他。”上官安面目狰狞,怨愤道:“明的不行,索性就来暗的。我不信区区一个姓霍的老匹夫,竟还没法子整死他。”上官桀沉吟不语,室内的其他门客闻言皆倒吸一口冷气,惶惶四顾。须臾,有人提道:“虽如此,也当提前计划周详方可行事。”“以我之见,此事不妨联络御史大夫、鄂邑盖长公主一起谋事,先设计将霍光诱出,然后埋下伏兵一举将之格杀。”众门客谋士七嘴八舌地出着主意,又有人指出|福哇小!說下&載站|要害:“尚有一层顾虑,将军等人手中无兵,即便能够将霍光一举格杀,可霍氏党羽众多,手中又有羽林、郎卫、校尉等众多兵力,这又当如何应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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