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
“快出来,我给你带了好玩的。”贺南奇语气里带着雀跃,万臻听完这句便挂断了电话,拎起外套冲着屋外跑去。那人果然等在门口,想是先回家了一趟没见着人影便寻到了这里,他站在车前,两只手背在身后,万臻探头去看他藏着的“好玩的”,贺南奇转着圈儿的躲开,却又耐不住性子的伸出手来,一只兔子模样的冰灯坠在木杆上,晶莹剔透栩栩如生。
万臻接过冰灯,凑近盯着,就连兔子的眼睛仿佛都灵动的在转动,“哇,你怎么运回来的?”
“用棉被裹着了,跟卖冰棍儿的学的。”贺南奇说得轻松,实则他一路上连车窗都没关,整个人也快被冻成冰雕了。
“在这儿吃晚吧,马上就开饭了。”万臻新奇的把玩着兔子灯,贺南奇从后备箱里拎出来一袋子零食,两人往屋里走去,万臻跑了几步,将冰灯放在院子的雪堆旁,又不放心的扑了点积雪撒在冰灯上,像是害怕那小巧的兔尾巴会融化。
贺南奇刚拉开帘子就冲着桌前的魏巍说,“喏,你不是馋我妈晒得红薯干吗?这回可够你吃了啊。”说完晃了晃手里的袋子,魏巍慌不择路的往厨房看了一眼,赶紧上前接过了袋子。
魏巍看着面色如常进屋的万臻,硬着头皮接下这个担子,指了指厨房,一句话说得又快又急,“哥,你家来亲戚了。”
“亲戚?我在林场哪儿还有亲戚啊?”贺南奇纳闷地望厨房看了一眼,就在这时,等候已久的季姨出现在厨房门口,在视线对上的一瞬,贺南奇整个人仿佛按下了暂停键,他的笑容他的呼吸甚至他的心跳都停顿了。
像是被人蒙头给砸晕了,贺南奇脑海里好像腾起了一片大雾,他的表情从僵硬的笑容变成了错愕,难以置信的喊了声,“妈?”
季姨用干枯的手指抹了抹眼泪,她向前走了一步,怯怯的望着贺南奇,染上哭腔的声音应答时像崩断的琴弦,“嗯…”
贺南奇深吸一口气,整个人在这场重逢的余震中难得缓冲,他救助般的回头寻找万臻,万臻不知何时依旧走到了他身边,她握住贺南奇有些颤抖的手,在触到的瞬间被迅速回握。贺南奇像确认般的对着万臻说道,“这是我妈。”说完觉得过于不可思议,他艰难地咽了下口水,又茫然的对着屋里的魏巍和魏奶奶介绍,“这是我妈。”实在没有看客了,他最后自言自语道,“这是我妈。”
“南奇。”季姨喊了一声,她的嗓音变老了,干巴巴的身体矮小瘦弱。在贺南奇的记忆中那个会拉手风琴,唱苏联民谣《小路》的林场一枝花,判若两人。
“妈?你…”贺南奇满腹疑惑生长不出询问的枝芽,他有些无所适从的环顾了下四周,神色依旧迷茫。
一屋人在饭桌前坐下,贺南奇正对着母亲,隔着堆成小山丘般的包子,他的目光无法从母亲已经衰老的脸庞上挪开。手机铃声响起,像把他从困窘中解救,他迫不及待的接听,继而神色更是尴尬的喊了声,“妈…我到了…我忘记给你们说了…我错了…雪不大我开的也慢…刚到的,真是刚到的…我元宵节回家吃饭…”贺南奇边说边起身往厨房走去,熟稔的谈话声断断续续地传来。
“季姨,这菜炒的真清爽,您这些年都在南方生活吧?”万臻掀起话头,季姨注意力依旧被贺南奇所牵动,心不在焉的点了点头,万臻又说道,“很久没回东北了吧?怪不得回来时穿那么单薄呢。”
季姨看了眼身上洗到变形的旧毛衣,不愿详聊的答了句,“嗯。”
“口音都变了,这要是在外面遇见,肯定听不出您是东北人。”万臻继续说着,热切的样子让魏巍觉得事出反常必有妖。
“嗯。”季姨惜字如金,万臻眼看什么消息都打探不出也失了兴致,不再言语。
贺南奇回到桌前,“聊什么呢?”
魏巍立马接话,总结陈词道,“季姨说她好些年没回东北了,就连口音都变成南方人了呢。”
季姨听到这挑拨离间的话愣住了,怎么就对万臻冷淡了几分,魏巍突然就针对起自己了。贺南奇还是看不出喜悲的表情,夹了筷子青菜,不假思索地说,“奶奶,你忘放盐了?”说完对上无地自容的季姨,他才知失言,“看来确实是好些年没回东北了。”
季姨一颗心像是小火熬煎,从踏上这段路程的第一秒开始她就在预想着见面的情景,可这比想象中平淡了太多,没有怨天怨地的控诉,没有欢天喜地的拥抱,甚至陌生的真像碰上了多年未见的远方亲戚。
她是无意中在网上看到贺南奇的,之后便开始关注这个被自己抛弃的儿子,贺南奇直播间越来越红火了,贺南奇不再出镜却成立公司了,贺南奇在林场创业干得红火,她点进了视频下方出现的有关贺南奇的新闻,评论里揣测着他的收入,感叹着他的商业头脑,猜疑着他为家乡干实事的真心。季姨当真是无心打扰,直到她看到一个像素依旧模糊,画质像转手了趟的视频,贺南奇一板一眼的说起童年往事,说他丝毫不怨恨自己的母亲。
在见到贺南奇之前,季姨对这番言论的真假是抱着怀疑态度的,但在亲眼见到贺南奇后,她相信了,这个男人笑得爽朗眉宇松弛,举手投足肆意潇洒,会大大方方的对着养他的那家人喊着最亲近的称呼,过得这般好自然是宽心也舒心,没闲心去怨恨已经消失的人。
所以她在听到贺南奇那句“好些年没回东北”的评价时,几乎赌气般的回了句,“二十年。”
“嗯?”贺南奇疑惑的看向季姨,继而恍惚的点点头,“嗯,是有二十年了。”
魏巍不自觉地皱了皱眉,觉得这句“二十年”听着有些奇怪,他嚼着米饭才觉出来这几个字怪就怪在说的毫不伤感,反而畅快。魏巍心下一惊,第一反应是看向万臻,万臻果然目光沉沉的盯着季姨,他急忙替季姨圆场,“季姨,这么些年在外面肯定很不容易吧?村里好多去南方打工的,可累了,我爸以前也在服装厂,后来手指头被那机器削了好几根呢。”
“你爸那是伤口有那么齐整吗?那是欠债被人给砍的。”万臻毫不留情的戳穿了魏巍的卖惨,魏巍求情失败,看向季姨的眼神带着几分“自求多福”的色彩。
“嗯,我在服装厂干过,车间跟蒸笼一样,在里面待一天感觉人都要被汗给泡发了。”季姨承了魏巍的情,说的也都是实话,没有人会怀疑她这些年的不如意,因为憔悴的她坐在那里仿佛就已被苦难浸透,身上不停地往外沤着苦水。
“这次回来…有什么打算吗?”贺南奇问的很是委婉,甚至保持着礼貌的距离。七岁时母亲便离他而去,而后情感模糊记忆褪色,他对面前的这个苍老妇人,片刻之间着实涌现不出澎湃的爱意。
“我…看过你们直播,说厂里的工人都是林场的,我能进厂吗?”季姨问完顿了顿,一番话说得更是自力更生,“我在南边没有交医保,年纪大了也没有厂子愿意招我了,但我身体没有大毛病,干活绝不偷懒,有口饭吃就行。”
饶是贺南奇和母亲再生疏也听不下去了,“您别这么说,您是我妈,我养着您都是应该的。”
“对啊,不仅有口饭吃,还得有个地方住呢,您就在隔壁屋住下,住多久——哟,我给忘了,我也是寄人篱下,哥,这房子是你们贺家的。”魏巍豪言壮志说到一半停住了,话锋一转把自己都给逗笑了。
“没事,在哪儿住都行。”贺南奇思绪混乱,他还在消化失踪多年的母亲要重返林场生活的重磅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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