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施挣扎着自行走到梳妆台前:“替我梳妆,我就算死,也不能死得这么蓬头垢面的!”众越女相互对望一眼,四名侍女立刻走了上前,像平常每天一样,为西施梳妆打扮,其余人等,也忙着收拾好周围的一切。西施的手不停地颤抖,刹那间,犹似天塌地陷,多年挣扎得来的宁静,荡然无存。她忽然想了自己小时候,她花了十几天,用小木板精心做了一只玲珑的小船,她把小船放入若耶溪中,以为小船能带着她的心愿,航行到大海里去。可是只是一个转弯,一股急流就把那小木船打得粉身碎骨。小时候,她只知道哭。可是现在,她知道,哭是无济于事的。忽然她觉得一阵痒痒,她看着镜中,她看到为她梳头的宫女手在抖,为她穿衣的宫女的手也在抖,为她傅粉的宫女手也在抖。她深吸一口气,取过宫女手中的香粉:“我自己来——”她的镇定,让身边的四名侍女也镇定了下来,继续为她梳妆。而此刻,外面早已经天翻地覆。夫差快马加鞭,自黄池赶回来,未进姑苏城,就直奔太湖战场。而这一战,吴兵惨败。双方收拾兵马,暂时停战,夫差未及喘息,直回姑苏城,直奔馆娃宫而来。一路上,他急怒攻心,越国的背叛、勾践的背叛,不但令吴国的霸业功败于垂成之际,更是他人生中的第一次惨败。越国的卑躬屈膝,消除了他的戒心,越国的美人计,迷住了他的眼睛。而现在,他刚从战场上归来,他的剑上,犹滴着越国兵士的血,这血中,还要再加上越国女人的血。夫差闯进馆娃宫,一路直杀进来,响屐廊中,莲花池畔,处处娇呼,声声惨叫,如花美女,瞬间伏尸剑下。不过片刻,馆娃宫已成人间地狱。西施转过身去,夫差的剑已经指在她的胸口了。然而夫差却看到了,西施在转身看到他的那一刹那,眼中竟有喜悦。是喜悦吗,夫差摇了摇头,他不会再心软了。西施看着胸前的剑,那剑上,是方才越女的血,正一滴滴地滴下。西施脸色顿时煞白,她直直地看着夫差:“大王,你、你总算平安归来了!”忽然间,泪水涌上了眼眶,她却不敢去拭泪,因为夫差的剑,更逼进了一寸。夫差的话语如冰:“你自然是希望,寡人死在战场上,你就安全了。”西施连嘴唇都已变做煞白:“记得第一次见面时,我曾对你说,自踏上吴国土地时,我就当自己是吴国人了。我是真心这样想的……”夫差的剑更近了一寸,已经刺破她胸前的衣襟:“事到如今,你竟还敢说这样的话?”剑上的寒气,逼得西施的心也一片冰冷,她冷得上牙与下牙碰得咯咯响:“事到如今,我才知道这只不过是我的一厢情愿而已,我终究、终究摆脱不了越女的命运。你、你要杀我,我无话可说,死、死在你的手中,也好,至少只有你曾经对我好过。”剑上的杀气,已经逼得她喘不过气来,逼得她连讲话也只能断断续续的,泪水迷蒙了她的眼睛,使她无法看清夫差脸上的神情,这样也好,至少她有勇气继续说下去:“大王,杀、杀了我,你还可以重新一战,将士,将士们还是会拥戴你的,到底、到底只打了一战,你、你还有机会重来的,是不是?”朦胧中,她听到夫差在她的耳边说:“哼哼哼,这么说,你希望寡人赢,还是输?”西施绝望地闭上眼睛,大声道:“我希望这一切,都不曾发生!”忽然听到夫差的大笑声,然后头顶似一道冷风吹过,她的长发披散了下来,夫差一剑,只不过削去了她一绺青丝,便转身走了。只听到夫差的声音自宫室外传来:“寡人与勾践之战还没完,不会现在杀你。若是寡人赢了,就把勾践的人头带给你;若是勾践赢了,寡人就把你的人头送去给勾践。”八、佳人千古范蠡静静地听完,道:“夫差就这样走了?”“是的,”一个越女答道:“夫差出了宫门,就亲手把宫门锁上了,但是吩咐掖庭令把日常所用由后门的一个窗子中递进递出。而娘娘——”她看了西施一眼道:“自夫差那日去后,就再也没出过这个宫室。”范蠡松了一口气,他看着怀中的西施,这几个月,她是受着怎么样的煎熬呀!然而不幸中的万幸,至少,西施免去看到前面响屐廊与莲花池人间地狱的惨状。他不由地抱紧了西施:“西施,现在你可以放心了,有我在,再也不会让你有任何的危险和惊吓了。”西施抬起了头,看着范蠡的眼睛,问:“夫差怎么样了?”范蠡怔了一怔,心中五味交加,沉默了一会儿,道:“夫差被困山中,他、他自尽了。临死前,他说死后将他的脸蒙上白布,因为他无颜去见伍子胥……”西施沉默了,伍子胥一直劝夫差杀了勾践,却被夫差赐剑自尽,若是伍子胥还在,吴国何至于如此快地灭亡。范蠡犹豫了一下,道:“他临死前,并没有提到你。”西施微微一笑:“他自然不会提到我,我——只不过是个越女而已!”范蠡看着她的笑容迷离,心中一痛,紧紧抱住了她,道:“西施,现在一切都结束我,我们赢了。从此后,我们就可以永远在一起,过着幸福的生活!”西施惊讶地看着范蠡:“我、我们?”范蠡笑道:“是的,我们,我一直都爱着你呵,西施!不,我还记得,若耶溪边你对我说,你的名字叫夷光,对不对!夷光,现在,只有我一个人叫你夷光,别人都以为你叫西施呢。从现在起,你也叫我的字,少伯。”西施迟缓地看着他:“你爱我?”她的手颤抖了:“你既然爱我,为什么,当初你要把我送到吴国去?当初我不顾一切地去找你,你明明看见我了,为什么你毫无表示?”范蠡被她锐利的神眼看得有些退缩:“夷光——”西施淡淡地笑道:“哦,对了,我记得你表示了,你在对郑旦姐姐说的话,其实也是对我说的,是不是?把对你的这份爱,带到吴国去,带给吴王,把这份爱,化做两国的友谊,对吗?”范蠡微一犹豫,道:“不,夷光,当时对你们说明真相,有害无益,我只能这么说,否则我们的计划走漏,就难以完成!”西施浑身颤抖:“什么计划,我们不是作为两国友好的使者去的吗,你当时不是这么对我们说的吗?”范蠡转过头去:“夷光,不要逼我。”西施惨笑道:“范大夫,你一路行来,可看到响屐廊中的尸体了吗?入吴的越女,死得已经没剩几个了,难道我们还没有权力知道真相吗?知道我们为什么而死吗?”范蠡叹了一口气,道:“夷光,以你的聪明,其实你该已经知道啦!是的,美人计,是文种大夫灭吴七策中的第四计,美人计。”西施退后了一步,脸步变得惨白,低低地道:“是的,我早该知道了,我却到了这一刻才知道,我要亲耳听到你说,我才相信。”范蠡忽然觉得心一沉,象是有一件稀世珍宝,就要从自己的怀中消失:“夷光,不要再想这么多了,一切都过去了。送你入吴,我的心比你更痛,当我看到你在夫差怀中的时候,就象有一千把刀在刺着我的心,那一刻我才明白,我是多么地爱你。我多傻呀,在土城,有那么多的机会,我竟不曾向你表白我对你的爱。在我的心中,一直以为自己是把兴越灭吴放在第一位,却不知道,你才是我心中第一位的人。“西施一动不动,她看着范蠡,眼中的有无限怜惜,却有着更多的绝望:“爱?第一位?”她的脸上,一行清泪缓缓地流下,宛若花瓣上的露珠,显得那花朵更加娇艳动人,她在范蠡的耳边低语,她轻唤着范蠡的字,那声音是如此地动人:“少伯,你还记得吗,你把我从若耶溪旁带到土城,你选了近百名美女,对不对?在土城,就有人受不上训练之苦而自尽;去吴国时,有人不愿离乡背井而投江;在吴宫,有人因为放不下爱情郁郁而终,有人因为敌不过深宫暗斗含冤而亡……最惨的,还是那一日,夫差提剑一路杀进来,你一路从响屐廊来,你可看到了吗……”西施轻声宛语地说着,声音是那么地美妙,范蠡不由地手中一紧,道:“夷光,你不要说了。”西施用力挣脱了他,退了一步,倚着梳妆台,凄然一笑:“西施能够活到此刻,连我自己也不相信呀!范大夫,倘若西施那时候就死了,难道你此时此刻,还能够对着一具白骨来倾情诉爱吗?”范蠡退后一步,痛苦地捂住了脸:“夷光,不要逼我。”他放下手,看着西施,艰难地道:“我知道是我错了,是我对不住你!”范蠡,范蠡从来都是正确的,当年越国战败,勾践为不曾听从范蠡之计而悔之无地;范蠡挥斥方遒,兴越灭吴,从未失算;他何时错过,他向何人低过头来。可是,今日当着他此生最爱的女人,他却艰难地说:“我错了。”西施的眼泪流了下来:“只可惜,一切都太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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