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纵从厢房中出来,站在廊里多时,没发一言。
他的帝座四周围绕的是哪样一种情形,萧纵一直比任何人都清楚。阴谋里裹着阳谋,厮杀中隐匿着暗箭,算计连环,人人刀俎,也人人鱼肉。
一座地地道道修罗场。
场中最不缺的,是命和血。
这个大周朝的每一天,在他看得到或者看不到的地方都肯定会有人因为他座下那张至高无上的位置而丧命。
绕着那位置,一茬茬层出不穷的大小算计和你死我活中,父子非父子,兄弟不是兄弟,妻女姊妹都能入局为棋子,血脉情义薄如纸淡如水。
也许他一直都是幸运的,兄弟阋墙的时候,他的父皇应允保证了他平淡无争的十年,父皇驾崩之后,宫争混战触发,睿王最后一回进信阳宫,临走,给他的是狠狠一个拥抱,留下的是睿王府一干死士。
生于帝王家,他该是幸运的。
“皇上。”不知过了多久,韩溯在身后低低唤了一声。
萧纵缓回神,朝太傅偏转过脸,“里面都妥当了?”
韩溯点了点头,“已经着人替楚王公子修整了仪容。”瞥眼只见萧纵温雅的面容虽一脸平静,但眉间一抹疲倦,神色里更凝着几分沉郁,他大约知道楚王公子的境遇触发了天子哪些感怀,想说几句慰心话,眼下却不是时候,沉默片刻,还是提了正事:“司马公子……不知皇上御意如何处置?”顿了顿,凝眉道:“楚王狠绝至斯,不惜牺牲亲子为起事捏造由头,毒辣不仁,但在天下人面前他该做的戏码定然还是会做足,难免一番唱作,臣料楚王端着儿子暴亡指责陛下的同时,十之八九还得做着慈父的面孔朝陛下索要司马贤尸身安葬。不知皇上……”
“到了眼下这一步,还折腾个故去之人作甚。”萧纵冷然道,“楚王想唱要跳,都随了他去罢。司马贤……就照他所愿,焚化尸身,”下意识朝身后紧闭的房门侧了侧身,心下不禁又恻然,血脉残杀的冷酷,他看的委实有些多了,“找一处安静些的好地,葬了他吧。”
“臣遵旨。”韩溯微微躬了躬身。
萧纵在廊里又站了站,沉默片刻,长舒了一口气,似乎指望能把什么东西经过如此一舒,全部从心肺里吐出来。
这一口长气吐罢了,敛了敛神,萧纵才又对韩溯道:“这里便交由太傅全权善后,太傅办妥了,知会朕一声,此事朕就不再多过问了。”
他实在也没有太多心力过问,接下来的势态,够他吃不下睡不着的。
司马贤的死讯想必过不了几日天下人尽皆知,楚王做到这一步,谋逆已是箭在弦上无可转圜,也许连征讨他的檄文不出几天也能传遍大周各地,檄文之中必定他这个皇帝残虐不仁人人得而诛之。
他自然不会坐以待毙由着楚王往他身上乱泼污水,兵来将挡,口诛笔伐,替自己争辩几句是一定要的。
只是,韩赵两王已经跟姨丈连成一势,之后还会有哪些个王趁乱揭竿起来反他,不得而知。他把楚王的心狠手辣公布于众,有多少人会站在他这边,估计也只有天知道。
不论怎样,天下大乱,已避无可避。
萧纵抬手轻轻按了按额角,“韩溯,此处交给你,朕要先摆驾。”
“皇上摆驾是回宫,还是去东行馆见秦王?”韩溯在旁身形微侧,略是堵在萧纵跟前,敛神问道。
萧纵看着太傅,淡淡叹了叹,道:“什么事都瞒不过你,朕即刻要去见秦王。”
楚王谋反,不管只是他自己起事,还是集结着哪些人一道出兵,制衡的局面算是崩离。事态到这一步,他若还是只囚着秦王,放他置身事外,让那西北战狼看着他跟诸侯拼个你死我活,那他就真是傻缺了。
再者,何况,战火一掀,胜负难测,他还没有自大得认为自己一定能笑到最后。
“皇上是要让秦王入战局。”韩溯道。
萧纵点头,“秦王现在虽是在朕手中,可一来由着他隔岸观火,怕是后患难料,又且朕还不知道不久之后得面临几路反军逼宫。朕如今能调用的人马,五万禁军防备皇城轻易动不得,五万新兵招募不足两个月,要顶事,还有些难,真正使得上力的是原先温庭李继处那二十万兵马。”话到此,下意识叹了口气,默然。
他有二十万人可用,可楚王单单一人拥兵就是二十万,算上韩王赵王大约还得再加上些其他王,这厢一比较,萧纵觉得自己羸弱了些。古来沙场征战以少胜多的例子不少,史书中记载以弱克强打胜仗的战役也不缺,但作为人之常情,萧纵觉得还是手里多拽些兵,心里比较踏实。
西北有二十万铁骑,并且,秦王,沙场悍将,那个西北战狼的名号据闻便是因着一场以寡敌众战事得来,又是凭借更多几场少部人马大败敌邦的胜仗而大噪天下。
“皇上思虑甚是,秦王那里是肯定要去一趟,当下局势也确实紧迫,早做部署为上。”韩溯道,微微拧眉,“不过,也还不迫在一时半刻。皇上昨日一宿未眠,眼下快近晌午,应对秦王想来必劳费心神,此前皇上又还晕了一回,不如先回宫用些午膳休息片刻,养些精神,臣这里安排妥了,与皇上一道会秦王。”
萧纵本来正散着几分神,暗自思量秦王和他的大军,闻言,微微一怔,抬眼瞥见太傅微凝的眉眼,心下蓦地掠过一种滋味,如同上一回一双修长白净的手递给他几片茶包时,霎那之间触进他心底的一缕的柔软。君临天下,很多东西他不缺,也有很多东西,他想要,真的难得。
萧纵看着韩溯,半晌,淡笑道:“太傅多虑了,朕又不是去跟秦王比武,怎么说的好似朕要上台打擂一样,既要顾着体力,还得带着帮手,教秦王知道了,不知又长他几分气焰。况且,朕总有分寸,在你面前能放心大胆地说晕就晕,到了行馆,对着秦王朕哪能也容自己随便就一头栽倒。太傅放心罢。”
韩溯看着萧纵,定定片刻,也笑道,“可能臣确实想多了。”
萧纵见太傅轻轻扬起的唇角眉梢,正想,他刚才那一袭话似乎不仅让太傅安了几分心,可能还有哪里更加悦了太傅的心。
韩溯接着道,“不过,皇上一人独往,臣还是唠叨一句,秦王虽然受制,但他不是个会乖乖听话的主。”
这个,他自然是十分清楚。
车驾在行馆大门前止住,便装侍卫打着帘子弯身扶天子下地。
行馆门前两列禁军仗剑持戟,寒甲铁衣,面容冷肃,跟他当日从馆中出来一样,同样绷身肃然全副武装戒备的侍卫顺着馆邸的高墙厚壁一路设哨,围得前睿王府水泼不进。四下里一片安静,除去巡逻卫队隐隐的脚步声和兵刃碰擦甲衣些许刮耳的声音,听不到其他响动。
萧纵看着行馆紧闭的厚实铜门,他囚禁秦王,算着今天,不过才第四日,本以为至少能有段时间不必围着那个男人转,能喘口气,却不想这么快就不得不回头来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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