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啸暗暗叹了一口气,这事还真的不是普通的麻烦,只好又跪下道:“民女为除国贼,不得已假扮男装,请皇上恕罪。”武宗忙道:“是啊是啊,你为除国贼才不得已改装,朕当然明白了,你立下如此大功,朕当然恕你无罪。你快起来吧,莫跪在地上,小心地上寒湿之气。”说着就要亲自伸手去扶她起来,林啸未等到他的手伸到,早已经自己站起来了,让武宗扶了个空。武宗只得收回手去,道:“林卿,看到你真的是个女子,朕不知道有多高兴!否则朕当真要以为自己有什么不对劲了。”他的眼光变得热切:“你的一言一行,都如此地令朕喜欢,连看着你沏茶的仪态,都能够令朕情不自禁。连豹房中的美女,都不能再让朕心动了。朕险些以为自己不喜欢女人而喜欢上男人了,哈哈哈。当日为永儿选驸马,朕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你。如此妙人儿,怎么可以落于民家呢。想不到你竟是个女子,这事真是叫朕喜出望外。”林啸浑身起了鸡皮疙瘩,他居然管她叫“林卿”,皇帝称臣为卿家,这不奇怪,可是此刻她以女儿身站在他面前,他居然用称之为“卿”?简直太肉麻了。林啸退后一步,咳嗽一声,道:“皇上,您还是直呼民女的名字吧!”武宗笑了:“好,朕就依你,美人。”这个称呼更恶心,林啸强抑不悦,哼了一声道:“美人,民女可不敢当。我可不知道自己美在何处?”不管林啸怎么抢白,武宗依然笑嘻嘻地,他实在太兴奋了:“是啊,若论姿色,朕宫中环肥燕瘦,倒也各具风情。只是她们谁也比不上你呀,你风华绝代,立于群妃之中,便若鹤立鸡群一般。”林啸微笑道:“原来皇上是喜欢鹤的风姿。这样吧,民女想给皇上讲一个鹤的故事,皇上愿意听吗?”武宗来了兴趣:“好啊,林卿,以前每次你的故事都讲得这么有趣,朕巴不得天天听你讲故事。”林啸道:“东晋时,有一位高僧叫支道林的,他也喜欢鹤,可是鹤会飞,不能让他天天看到鹤的身影。于是有一天,他拿剪刀剪去了鹤的翅膀,让它们再也飞不起来了。支道林天天用上好的饲料去喂养这几只鹤,过了一段时间,那些鹤的翅膀又长出来了,于是支道林又把那些鹤的翅膀再剪掉,皇上知道结果这几只鹤会怎么样呢?”武宗笑道:“朕看过这故事,那些鹤死了好几只,支道林长叹说,我因爱鹤反而害了鹤,于是再也不剪那些鹤的翅膀了,把那些鹤给放走了。”林啸盈盈下拜:“皇上英明。”武宗怔了怔,像是忽然明白了什么,顿时沉下了脸,冷笑道:“林啸啊林啸,好一颗七窍玲珑心啊,竟会说故事套朕的话。只可惜,朕不是支道林,朕不是得道高僧,朕要怎么做,还轮不到你来教。”他忽然变了脸色,周围的人都吓坏了。永泰公主忙上前一步,笑道:“皇兄,您别生气……”武宗就根本不让她说话:“永儿,这儿没你的事,出去玩吧!”永泰公主回头看看林啸,又欲再作努力,武宗瞪了她一眼,吓得她不敢再说什么,只得一步一回头地退了出去。顿时气氛凝结成冰,人人都噤若寒蝉,只有林啸的神情仍是漫不在乎地:“民女说这个故事,并不是把皇上比作高僧,或者教皇上怎么做,民女只是告诉皇上,鹤会怎么做?”武宗这才真的怔住了,道:“难道说帝王之尊,天家之贵,都不能令你动心吗?”林啸一字字道:“与其死为留骨而贵,宁其生而曳尾于涂中。”武宗大怒,拍案而起:“大胆林啸,要你入宫为妃,你竟敢比死为留骨吗?”天子一怒,可伏尸千里,武宗的怒气,把在走廊上偷听的永泰公主都吓呆了。林啸忽然笑了,对这满室萧杀的气氛对她来说仿佛是不存在似的。纵是天子之威,也拦不住这嫣然一笑带来的春风化雨、破冰化暖之效果。林啸笑道:“皇上是真心爱我,还是假意爱我?”武宗深深地看着她,他的眼神竟是灼热的:“朕的真心,唯天可表!可是,林啸,你的心呢,你的心在哪里,到这个时候,你竟还能嘻笑如常?”林啸收住了笑容:“皇上爱鹤,可是鹤只有飞翔于长空,它才是鹤。一旦剪去了鹤的翅膀,它的风姿不再,它洁白的羽毛不再,皇上知不知道,它就不再是鹤,它比山鸡还不如了。剪去翅膀的鹤,纵有世上最好的饲料喂它,对它来说这种日子依旧很惨。因为鹤的脚很长,它要吃到食物,就得低下它美丽的头颅,从未低垂过的头颅,它的脖子再长,依然是痛苦的。这个美丽的御花园里,还有锦鸡,还有孔雀,还有许多许多漂亮的鸟儿,它们的羽毛比它色彩斑澜,比它美丽夺目,比它先来,比它后到,对于这个比它们高一截,却又不如它们讨人喜欢的家伙,它们会怎么对它?到时候呵,皇上您会看到您心目中的云中骄子,原来是这么地丑,这么地狼狈,到时候,谁会愿意再多看这只丑陋的鹤一眼?这样的环境,它能够活多久,皇上,请您告诉我?皇上,您真的爱这只鹤吗?”武宗手一挥:“你们都退下去吧!”所有宫女太监侍卫们都退了出去,内宫中只剩下武宗和林啸两人。这种陈仗,只会吓倒普通女子,可是林啸反而放心了。就凭武宗那点三脚猫的武功,她可绝对吃不了亏。武宗走到了林啸面前,一把抓住了她的手,道:“林啸,你想象了一只鹤的故事,可是现在朕要告诉你,朕会怎么对待这只鹤。它要是不喜欢御花园的锦鸡孔雀,朕的御花园中,就不会再有什么锦鸡孔雀,只有一只白鹤。朕不会要它低头求食,朕会亲自呵护于它。它要是厌于御花园的天空太低,景致太少,朕带它到大江南北,去看天下风光。它是一只聪明的鸟儿,朕如此心意,难道它还不明白,还不放心吗?”林啸怔住了,她只说得一句话:“为什么是我?”武宗淡淡地笑道:“因为只有你当我是人,一个活生生的人,不是一个皇上,一个主子。大臣们当朕是傀儡,他们规定了站要怎么站、坐要怎么坐、什么时候该读书、什么时候该上朝、什么样的人该升、什么样的人该斩、不可以玩、不可以发脾气、不可以骑马打猎、只可宠幸他们选出来的木头女人……什么都得照着规矩来,皇帝要听他们的话,才是好皇帝,否则就上表、就跪宫、就辞官、就痛哭,皇帝就变成他们眼中的昏君。奴才们当朕是工具,表面上奉承朕,背地里算计朕。就连刘瑾这样服侍朕二十多年的人,朕还记得朕很小的时候,就是他一直抱着朕,陪着朕一天天,一年年地过来,朕的心里已经当他是亲人的,就算他犯再大的错,朕也打算原谅他。可是就是这样的一个人,每天站在朕的身手,手中居然就一直握着一把要杀朕的刀。朕真是——心寒哪,寒彻骨髓!”林啸也暗叹一声:“皇上——”武宗冷笑一声:“天下人骂朕好色,朕的确喜欢女人,躺在她们温柔的臂弯里,听着那娇媚的声音,的确可以让人忘忧。只可惜,御花园中看似万紫千红,却是同出一辙。所有的女人,像是一个师傅教出来一样,邀宠、献媚、求封、谢恩!一模一样的表情,一丝一毫都不差的话,当朕看到她们谢恩的时候,就开始倒胃口。朕以为宫中的女人是这样,民间的女人会不同,只可惜,朕找了一个又一个的女人,每次当朕以为她们是不一样的一个时,同样的戏码就又会上演!天下人以为朕是皇帝,想怎么样就怎么样,要得到什么就能够唾手可得!哼!哼!”林啸轻声道:“皇上想做什么,想得到什么?”武宗温柔地看着她:“朕要——亲自北上去打蒙古人,建立太祖皇帝那样的基业。大明的江山是打下来的,不是每天清晨即起规规矩矩地批奏折的才是皇帝。朕要南下,去看看朕的皇叔们,不明白他们住在天堂里,竟还会有不一样的想法。可是,朕最想看的,是你曾说过的江南风光,看看上有天堂下有苏杭,看看扬州风月,在西湖饮酒,在洞庭品茶。朕要看看,是怎么样的山清水灵,育得出你这样玲珑剔透的水晶人儿?”林啸看着这样一张自信满满,憧憬无限的脸庞,有一些话想问,有一些话想说,但是,已经没必要问,没必要说了。她错看了武宗,天下也错看了武宗了,他不是一个沉醉在酒色之中,什么都不知道的傻瓜。恰恰相反,他极聪明,谁也比不上他更了解他的大臣们,谁也比不上他更了解他的太监们,谁也比不他更了解他的后妃们,那些最本质,最隐蔽的想法,他都知道。他知道北方蒙古的进犯,他也知道南方藩王的蠢蠢欲动。他也并非俗客,他欣赏江南风光,他懂得品茶弹琴……然而林啸看着武宗时,心头升上来的两句话却是:“聪明足以拒谏,巧言足以饰非。”那是史书上形容商纣王的句子。对于天下百姓来说,比有一个笨皇帝更可怕的,是有一个无视黎民、好大喜功的聪明皇帝。夏桀自比太阳,商纣文武双全,秦始皇北修长城,隋炀帝南下扬州,这四个都是极聪明、极自负的皇帝,可是做这四个皇帝时代的百姓,会是什么样的呢?武宗无疑是聪明的,但是他的心中,同样少了一样最基本的东西——天下百姓以衣食奉献他为君王,他的心中却全无天下,全无百姓,半点也没有,从头到尾,他的话里只有一个字不断重复:“朕、朕、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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