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sp;&esp;公子端坐在盖着大红盖头的卢姑娘身边,喜娘给他们的被褥上撒着喜果子,一边撒一边喊道:“五男欢跃在床边,夫妻和顺乐绵绵。”刚念完,淳雅一身橘红色的旗装,抱着一对碧玉宝瓶笑呵呵地走到榻边,横放在了鸳鸯绣花衾被的中间,而后走回到公子和卢姑娘面前,福了福身甜甜地说道:“阿哥大喜,嫂子大喜。”公子对着淳雅微微一笑,卢姑娘随身带进府的丫鬟茉儿手里捧着一串祖母绿的珠子走到淳雅面前,俯身将它戴在了淳雅的脖子上,淳雅低头看了看那串珠子,高兴地对着卢姑娘福了福身,“谢谢嫂子。”
&esp;&esp;话音刚落,喜娘甩着帕子道:“吉时到,给大少奶奶揭盖头!”不知是不是老爷和大奶奶刻意安排的缘故,闹洞房这一环显然被省去了,屋里屋外并没有想象中的扯着嗓子起哄的人。寒玉双手持着一柄带着红色流苏的玉如意端身走到公子面前提起裙摆跪在了地毯上,公子接过那柄玉如意转身面向卢姑娘。屋子里霎时安静得落针可闻,我手里端着托有酒盅的喜盘子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公子的手,公子沉吟了会儿,提起玉如意渐渐挑起了盖在卢姑娘头上的那顶红盖头。
&esp;&esp;卢姑娘静静地低着头,晕红的脸庞把她衬托得如同一朵玉立的芙蓉花,让人分不清是固有的胭脂还是因为嫁为人妻而露出的娇羞之色。喜娘高唱道:“大少爷大少奶奶喝交杯酒,举案齐眉,喝到风生水起。举案齐眉,喝到儿孙满地。举案齐眉,喝到金银遍地。”我笑意盈盈地捧着喜盘子走了过去,我的身后还跟着几个捧着点心盘子的姑娘,都是从府上未出阁的姑娘家里选出来的,她们的碟子里摆放着成对的子孙饽饽,糖莲子,糖莲藕,蜜糕等一些侍候合卺礼所必不可少的吃食。
&esp;&esp;公子和卢姑娘端起酒盅,相互看着彼此的眼睛,公子的眼神此刻平静得一点儿波澜也没有。卢姑娘不知是不是读出了什么,她脸上微微的笑意渐渐转淡,温柔娴静的眸子里好像找不出一丝激动和兴奋。喜娘催了一声,公子和卢姑娘才慢慢把胳膊挽在了一起,公子的目光瞬间落到了酒盅上,渐渐把那盅酒举到了唇边。正欲喝下去,卢姑娘忽然间手猛地一颤,手里的酒杯哗啦一下子滚落在了地毯上。她倏地站起,颤着手轻轻碰了碰公子右边的衣袖,转过手心一看,竟是满手的血。喜娘脸色煞变,提着嗓子惊叫了几声,我身后的几个姑娘也是慌得六神无主,碟子一时间跌落在地上,预备好的点心碎了一地。
&esp;&esp;“快些去叫老爷过来看看!”卢姑娘咬着嘴唇坐在榻边,用手紧紧捂住公子的右臂,寒玉攥着帕子,点了点头,忽地转过身冲出了屋子。我怵在榻子边,淳雅跑过来紧住我的手,蓦地哭了出来。老爷大刀阔斧地走进屋子,看见房里红毯上的一片狼藉也是一脸心慌意乱,他皱着眉头朝喜娘用力地挥了挥手,喜娘倏地一溜烟地跑了出去,那些姑娘也识趣儿地端着碟子纷纷退下。寒玉恰带着傅太医进屋,我福了福身,傅太医看着我道:“姑娘快去把上回的云南白药取来。”我木然地点了点头,加快步子朝外进跑去。
&esp;&esp;黑灯瞎火的一时间也顾不上点灯,就在房里翻箱倒柜地捣腾起来,可越是着急脑子就愈发乱,过了半晌愣是找不到康亲王给的那些药粉在哪儿。心急火燎间听到碧桃大声说话的声音,我嗖地拉开房门,却看见那个喜娘和碧桃都是脸红脖子粗的样子。我拉了拉碧桃的衣摆,“姐姐,上回从南苑儿带回府的那些云南白药搁哪儿了?”碧桃狠狠地朝那个喜娘瞪了一眼,回身跨进门槛儿,“在柜子里头收着呢,我这就取了送过去。”
&esp;&esp;那喜娘见碧桃进屋,嘴里一阵臭骂,可这个喜婆子把自个儿的声音压得很有分寸,我心里知道她嘴里吐不出什么好话来,可却偏偏一个字也听不清楚。她骂便算了,脚底下还死命地跺着什么,撒完泼后又朝婚房的方向呸了一口,转过身提腿就要走。我拽住她,俯身拾起那个被她踩得满是灰尘的绣花荷包,看着她道:“我们大少奶奶亲自赏给你的东西,也是容得你这么糟践的?”
&esp;&esp;她叉着腰往地上啐了一声,“我算是倒了八辈子的血霉了,给人家当了大半辈子的喜婆子,亲王府的格格福晋们伺候得多了,就没遇见过像今儿这么晦气的事儿!哼,不是老娘咒你们府上的这对儿,都是短命的……”未等她说完,寒玉从房里出来走到院子里,盯着她道:“你是个什么东西,敢在我们这里满嘴胡沁,让大奶奶知道了,让你这辈子都没活路!”那喜婆子身子一颤,脸上霎时变软,福了福身讪讪地道:“我……我这不,这不……”说着打了自己一巴掌,哭丧着道:“哟,颜主子,您可高抬贵手,奴才这张臭嘴一时没给管住,您……”
&esp;&esp;寒玉止住她,“别在这儿碍眼了,要哭上外头哭去。”那喜婆子看着寒玉怯声道:“颜主子,您看给奴才这赏钱,您上回说好了还有一半要等到合卺礼过后再给奴才,您看这?”寒玉瞥了她一眼,“自个儿到账房去结账。”那喜婆子忽而绽开笑,福了福道:“哎,哎,奴才这就谢过颜主子了,颜主子您心善,日后准保洪福齐天。”说罢嗖地背过身,刚走了没两步,寒玉叫住她,板着脸道:“到了外头收起你那张臭嘴,要是让我听到半个字儿,一准叫你吃不了兜着走。”喜婆子咧嘴哈了哈腰,“瞧颜主子给说的,这绝不能够啊。”寒玉朝她翻了个白眼,“快滚!”那喜婆子的嘴角抽了抽,瞟了瞟寒玉倏地提起步子直往外蹿,说话就没了人影儿。
&esp;&esp;寒玉走到我身边,接过那个荷包拍了拍上面的灰,轻叹了口气,“好好收着吧,别让大少奶奶知道了。”我点了点头,把那荷包小心地塞到了衣袖里,寒玉道:“你也累了一整天了,快回屋歇息去吧,爷那边没大事儿了,就是多喝了点儿酒上回的箭伤又裂开了些,少奶奶这会儿在房里亲自给爷上着药呢。”我轻“嗯”了声,福了福身朝房里走去。
&esp;&esp;我推开门,碧桃已经回到屋里了,一见我就搁不下心里的气,又把那个喜娘狠狠地给骂了一通。骂完后气是顺了不少,不过心下还是有些说不出的懊糟,她拉我到榻沿上坐下,小声道:“交杯酒还没喝上一口就给洒了,好好的洞房花烛夜正当口的却见了血气,被那个喜婆子这么一说,我心里还真的有些七上八下的。”我看向她,“那些喜婆子成天就知道说长道短的,到处骗人家银子使,哪里能都当真呢,姐姐昨儿夜里不是告诉我那个算命的道士说卢姑娘是我们府上的贵人吗?你说,究竟哪个才是可信的?”碧桃一嗔,闭上眼睛双手合十念了几声佛,蓦地睁开眼笑着舒了口气,“是啊,是我给气糊涂了。”
&esp;&esp;……
&esp;&esp;从头更天起,才停了没多久的雨又落了下来,还伴着几声沉闷的春雷,雨水忽而淅沥忽而绵延,整整下了一夜。清早醒来,我和碧桃各自归置了一番,端着洗漱的盆子和热毛巾走到公子房门前轻碰了碰门,才碰了没两下,少奶奶就亲自过来开门了。她显然早就起了,穿了身红色的绸缎面儿旗装,脸上的妆容淡雅而娴静。这身衣裳配她真的好看极了,纹样并不繁复,只在袖子上绣了几只翩飞的蝴蝶。我和碧桃笑着福了福身,“主子万福。”她微笑着颔首,柔声叫我们进屋。
&esp;&esp;公子已然穿戴妥当,面色虽还是有些苍白,不过和昨儿夜里宴席上相比却是好了不少。榻子上也已经收拾干净,碧桃把洗漱盆子端到案几上,拧了块热毛巾递到公子手里,侧身笑着对少奶奶道:“主子,您往后可别亲自沾手归置,要不我们不就没活干了?”少奶奶笑了笑,没一会儿,齐布琛姨娘走了进来,少奶奶福身请安,“姨娘万福。”齐布琛姨娘走上前上下打量了她一番,拉起她的手,“三年没见,如今可是出落得愈发水灵了,昨儿夜里可歇息好了,成德要是欺负你就与我说,别替他瞒着。”
&esp;&esp;少奶奶微笑着点了点头,“谢谢姨娘挂念,爷他待我很好。”齐布琛姨娘轻拍了拍少奶奶的手背,转身走到公子面前,“成德,收拾好了就和昭第一块儿过去,老爷和大奶奶这会儿也该到了。”公子颔了颔首,“都妥当了,这就随姨娘过去。”
&esp;&esp;经过一夜的归置,花厅里已然收拾得干干净净,只是围着红毯摆了好些牡丹和芍药的盆景儿。老爷和大奶奶又坐到了太师椅上去,公子坐在左侧的椅子上。寒玉端着茶盘递到少奶奶面前,少奶奶端起一盅茶走到老爷跟前的软垫上,左手提起裙摆跪了下去,而后把茶水端到了老爷面前,老爷微笑着接过茶碗儿。少奶奶看着老爷道:“儿媳给阿玛请安。”语罢随即磕了三个头,老爷连叫了几声好,和大奶奶笑着对视了下。寒玉又搀着少奶奶起身走到大奶奶面前,同样奉茶磕头。大奶奶揭开碗盖儿笑着喝了口茶,把茶碗递给寒玉,拿起手边桌面儿上的一个红木盒子,打开盒盖儿递给少奶奶,“往后啊和成德好好过日子,早点儿给我们府上开枝散叶。”少奶奶接过红木盒子,是一对儿硕大的东珠,她微笑着看向大奶奶,“谢谢额娘。”大奶奶高兴地点了点头而后看向齐布琛姨娘道:“祠堂那头预备得怎么样了?”齐布琛姨娘福了福身,“回奶奶话,已经收拾好了。”大奶奶“嗯”了声,看向老爷,“那我们这就过去吧。”
&esp;&esp;明珠府的祠堂设在府里东南角的一个偏僻的地方,里面供奉着纳兰家已逝先人的牌位。这是整个明珠府最神秘也是规矩最大的地方,不是本家的血脉姻亲是绝对不能迈进去半步的。平日里的打扫也从来不会让我们随便插手,通常是老爷和大奶奶亲自请香归置。按照祖制,少奶奶进门后的第一件大事儿就是祭祖,而这也只是正室才有的待遇,齐布琛姨娘那儿就没有这层规矩。
&esp;&esp;我虽进不了祠堂,可我站的位置离门口不远,能很清楚地看见里面的摆设。地上的青砖干净得发亮,一间长方的厅堂里香火很盛,从左到右依次供奉着叶赫那拉氏几代族人的画像和灵位。画上的那些人都是纳兰家的叔伯子侄,而出嫁的女儿们则不在祭祀之列。不过也有例外的,画像正中间那个身着明黄色朝服,面容端庄的女人下面赫然写着一长排字:孝慈昭宪敬顺仁徽懿德庆显承天辅圣高皇后。她的那块牌位比所有人的都高出几寸来,上面镌刻着几个金灿灿的大字:叶赫那拉氏孟古。
&esp;&esp;我看着那张画像上的脸,不由地在心底叹了一声,画上尚且如此,真人不知道该有怎样的倾城之貌呢,怪不得孔公主说纳兰家竟出美人儿,这话果然不虚。过去在钟鼓楼那块儿的茶馆子里听过一出大书,讲的就是这个孟古皇后的亲侄女儿东哥格格的故事。说是叶赫的巫师在东哥格格很小的时候就预言她是个“可兴天下,可亡天下”的女子,后来真的有很多人为了要得到她而不惜动用武力,争得头破血流。还说太祖爷努尔哈赤曾经给叶赫下重聘要迎娶东哥格格,不过她誓死不从,还对亲哥哥布扬古贝勒说努尔哈赤是杀父仇人,谁帮叶赫杀死努尔哈赤,自己就嫁给谁。不过这个东哥格格并没有如愿,她成亲的时候已经三十多岁了,之后没过几年就死了,实在是红颜薄命。
&esp;&esp;而画像上的孟古皇后虽然一世雍容华贵,却也没有活过三十岁。她殁的时候,太祖爷努尔哈赤下旨让服侍过她的四个婢女生殉,用这种极其残忍的方式来告慰一个女人的在天之灵。这就是纳兰家过去的女人,她们天生拥有高贵的血统和惊艳的容貌,她们在血雨腥风的争斗中长大,刀刃的一头是她们的亲人,另一头还是她们的亲人。她们在尘世中纠葛着,轰轰烈烈,却终究化作一掊黄土随风而散,能把自己的名字留在祠堂里受后人拜祭已经是身后的万幸了。
&esp;&esp;老爷和大奶奶在牌位前行了三跪九叩大礼之后,老爷持着一炷香诚恳地向先人禀告了公子成亲的喜事儿,祈求他们的在天之灵能保佑府里万事皆顺。随后,公子和少奶奶齐齐行了三跪九叩大礼,礼罢,少奶奶便真正是明珠府的人了。她的一颦一笑都是那么得体,一点儿错都挑不出来,她的性子比格格还要好,格格是上三旗的朴玉,可她却是汉人家的夜明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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