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看天色,离天亮也没多会工夫了,以这样的速度,估计天亮前一个人干不完这活。要是等天亮碰上过路人,岂不麻烦?权衡利弊,最终决定还是过去搭把手,于是转身将陶罐搁在车驾上,却意外发现那个被我敲昏的男人还躺在草丛里没有动弹。冷哼一声,我握紧拳头走了过去,正准备把他弄醒,却没想凑近一看,那人满头是血的侧歪着脸,竟像是死了一般。我顿时被吓了一跳,只觉得浑身冰冷。刚才杀马是一回事,杀人却又是另一回事!我能安抚自己杀马后的罪恶感,却不代表能跨过心底那道道德准线,默许自己杀人。小心翼翼的弯下腰,我颤抖着手指去探他的鼻息。鼻息全无——我浑身一震,僵呆了。“以前可曾杀过人?”冷不防的身后响起这句冷冰冰的问话。我吓得尖叫一声,弹跳转身,张惶的看向他。“不、不……我没杀他,我只是……我没下那么重的手,我……”他静静的看着我,漠然的说道:“杀过人的女人,可就不是女人了哦!”我呼吸一窒,唇瓣颤抖着竟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忽然唇角往上一弯,露出一个笑脸来,我心跳如擂,惶惶不安,只觉得他的笑容里透着一种叫人心烦的邪气,绝非善类,不由恼道:“我没杀他!”拂袖逃开,心里却是乱成一团,一时间天大地大,却觉得再无可有我容身之处。那种罪恶感无论我怎么压抑,总会从缝隙中钻出来,搅乱我的心思。“我杀过人!”他从身后跟了上来,声音淡淡的,听不出是喜是悲。我转身看向他,他勾着嘴角冷笑,乌黑的瞳孔乍然绽放一道厉芒,邪魅的气息像是一种有生命的物体一般附着在他身上。我倒吸一口冷气,这个男人,莫名的就会令人产生出惧意来。“我的弟弟被人害死了,我替他报仇,杀了那个人!”他说得十分轻描淡写,似乎不是在说自己的事。他越是说的简单淡然,我心里越是发毛,惧意陡增,情不自禁的退后几步,离他远些。他似有所觉,却没点破我,迳直走到火堆旁,将火上的肉翻了个面。油脂从肉上直滴下来,落在干柴上,发出兹兹之声,青烟直冒。“我不想被抓,所以逃了,可是官府的人扣了我的父亲,为了让他们死心,我找人抬了具棺枢回老家,诈死逃匿……”他仿佛心情十分愉快,一边轻松的说着话,一边不停的忙碌着手里的活。“我现在可已经算是个死人了呢。”我不寒而栗。潜意识里我就是觉得他可怕,比那些盗马贼,甚至四年前绑架我的马武等人更可怕百倍!“其实杀人,并不可怕……生逢乱世,本就是你死我活的一场游戏。今儿你是运气好些,不然指不定就躺在这里了。所以,要么他死、你活,要么你死、他活!你选哪个?”气氛异常静匿下来,火苗阴冷的摇摆着幽蓝色的光芒疯狂的舔舐着柴枝,直至将它化为灰烬。我犹豫片刻,终是小声的说道:“没有人会想死!”想到惨死的邓婵,心里又是一阵痛楚。他颇为赞许的点头:“看来是个聪明的女人哪!”我嗤然冷笑:“杀过人的女人不是不能算是女人了么?”乌沉沉的眼眸再次闪过一道异样的光彩,但随即隐去,他笑了下:“是与不是,现在还说不准。”我走近了些,从地上捡起串好的马肉,放在火上烧烤。“你叫什么名字?”他突然问我。我愣了下,半晌答道:“阴姬!”“刘玄,字圣公!”他咬了口烤熟的马肉,露出满意的笑容。我没在意他的名字,反正大家都是萍水相逢之人,未必会说真名。他自己不也说自己杀过人,已经算是“死”了么,这个也许不过是他死后才用的假名。“这里是什么地方?”“这里再往南一些就是小长安,你要去哪?”我想了想,小长安离新野还有一大段的路要走,如今马车毁了,马也死了,就靠我这两条腿步行,估计得走个三四天。“我去宛城。”我轻轻叹了口气。临走时刘秀曾说相信我能把邓婵安全送回新野,可如今却……“宛城?宛城现在可不太平!你去那做什么?”“不太平?”我心里一慌,“我有亲戚住城里……”“最好先别去那里。这些肉我们一人一半,你没意见吧?”“嗯。”我随意的点了点头,心里放不下的仍是那三个字——不太平。“好,那等天亮我倆便分道而行吧!”他把短剑在马皮上噌了两下,擦去血迹还了给我,“你一个女子,虽然有些武艺傍身,但孤身上路,毕竟胆子也忒大了些。如果……你实在没处去,不妨来平林找我。”“平林?”我心中一动,“难道你是想……”平林——如果没记错,两个月前平林人陈牧、廖湛二人举兵响应绿林新市兵攻打随县,拉了当地千余人反了。难道他竟是要去投奔平林军?“没错,果然是个聪明的女人!我刘圣公还怕个什么呢,这条命已是赚来的了,不吃亏。”我茫然的看着他将烤熟的肉分成两堆,包好。他倒也不欺我是一介妇孺,分得也算公允,说一半就是一半。“拿去!”他把包袱丢给我,烤熟的肉余热未消,捧在怀里油兹兹,烫得胸口发热。乱世啊!乱世……这难道就是我所期盼的乱世么?这当真是我之前殷殷期盼的生活吗?这样的生活,当真精彩么?我茫然无语。如有可能,我真希望什么都没有发生!一切还和过去一样,邓婵没有死,她快快乐乐的在宛城和丈夫生活在一起,平平安安的生下孩子,一家人合乐融融……我错了!乱世一点都不好玩!因为乱世需要玩的是命!必要时都是以命相搏!残酷得令人发指!乱世起,百姓哀!刘良这一路过往的行人起初并不算多,然而无论是车马人流,经过我身旁时都会把惊异的目光投向我,在我身上逗留片刻。我知道这是因为满身血污实在太过扎眼,可如今我除了硬着头皮继续往南走,别无他法,好在刘玄临走并没有把他的斗篷要回去。我把身上的斗篷裹紧,又把帽子兜在头上,埋头前进。在离宛城还有三四里的时候,路上的行人陡然增多,而且大多是拖儿带女,牵牛推车,仿佛举家逃难似的。这些人纷纷与我背道而驰,且一脸凄苦无奈,更有孩子坐在推车上哇哇大哭,嚷嚷着要回家。越是靠近宛城,流民越发随处可见,更有许多人在城外徘徊,周边的野地里搭满了草棚架子。我用包里的五斤马肉跟一户人家换了套干净的粗布衣裳,将自己重新打理得有个人样后,那户人家的三个孩子终于不再瞪着惊恐的眼睛瞅我。“如今人人都往城外跑,你怎么还偏往里头闯呢?”据这家的男人描述,前日城内暴乱,有几百人纠结造反,和官府的人打了起来,场面相当激烈。城里的百姓害怕殃及,所以纷纷出城避难,有亲戚的投奔亲戚,无亲无故又不愿离乡背井的只能选择在城外周边徘徊,以观形势。他们指望着官兵能将暴动镇压后,再回到城里去。我立即联想到刘秀他们,心里绷紧了一根弦,焦虑难安。“你们难道没想过那些人也许能推翻新朝、光复汉室?”我状似无心的不答反问。那家的女人瞪着一双茫然的眼睛,扭头去看丈夫。那男人撇了撇嘴,嘀咕道:“谁当皇帝跟我们又有什么关系呢,我们这些平头百姓所求的无非是三餐温饱,一世太平罢了。”我微微一震,讷讷的说不出话来。因天色已晚,城门关闭,我只得在这户人家搭的草棚子里和那三个孩子挤了一晚。第二天准备进城的时候,发现城门口聚集了许多官兵,城内固然有成群结队的人拼命想往外挤,城外亦是围了一圈人翘首观望。官兵却是将城门死死守住,挥舞着手中的长戟铁戈,强行将围堵的百姓驱散开,甚至还把那些想出城的百姓逼回城内,将才打开的城门重新紧紧阖上。“怎么回事?”我大惊失色,一种不祥的预感浮上心头。嘈杂的人声淹没了我的声音,没人回答我的问题,城内的百姓哭爹喊娘,城外的一些壮丁男子纷纷涌上前与官兵理论。“为什么不让我进去?”“我爹娘还在城里没出来呢……”“你们不能这么不讲理……”乱哄哄的场面持续了将近半个时辰,城楼上突然爆出一声厉喝,压住了底下的吵嚷声。众人一怔,纷纷扬起头来。朝阳刺眼的照在城楼上,城楼上除了严守以待的士兵外,正中还站了三四名深衣长袍的男子。为首的那位,唇留两撇髭须,身材虽不见得高大威猛,然居高临下却有种睥睨的傲气。我心下微凛,恰见左右百姓无论男女老少纷纷跪下地去。我不敢造次,忙混在人堆里屈膝跪下,地上坚硬的小石块硌得我膝盖生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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