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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页(第1页)

那把伞当真派上了用场,就在不久。

过了不消两月,春天还未过去,夏季的大雨却提前来了,还没过了清明,雨便倾盆过来,那雨极大极暴,打得屋瓦啪啪作响,声音经久不歇,城里的街道灌满了泥水,人一踩,就是一脚泥,稍稍抬起来甩甩脚,又被水涮干净了;城口的河溢了出来,虽还不至于淹了那小桥,却也淹了两边低洼处的街道,便不再有人在那处买卖东西了。

河的上游,那座堤坝摇摇欲毁。

这档口,自然没有孩子再去学堂上学了,孟生便只好成了游民,我为元婉买药时,常在门口瞧见他,他打着那把伞,在元府门口不远的拐角站着,盯着元府的牌匾看,看了一会,便又走开了。

那把伞白净漂亮,绢做的面上蒙了一层油纸,绢上绣了红梅,一朵一朵,开在白的伞面上,在阴暗的巷道口里扎眼得紧,叫人看一眼就挪不开视线。

那雨愈下愈大而没有停的意思,镇上的年轻男人,撂下了手上的一切事务,去那河上稳固堤坝,孟生也只得捋起裤腿提起袖子跟了其他人去了河上,县太爷在堤坝边上指挥得焦头烂额,常常满头大汗,一袋袋的沙土,石头子被运到河边去筑稳堤坝,可大雨不停,一切工作都是徒劳,人们日日望着阴沉的天,渐渐惶惶然。当有几家的男人被溺死在河里之后,有那么一种声音,在镇子里响起。

“这是天灾!是天灾啊!”那个外乡的老女人,几个月前来到这里,靠着乞讨维生,人们知晓她一贯的神神叨叨,穿着破烂的,花花绿绿的衣裳,脸上涂着奇奇怪怪五颜六色的涂料,摇着一把小破幡子,在镇上的街头巷尾四处转悠,心善的给她两个铜钱,她反冲上去一顿的胡诌侃,渐渐无人睬她,她才沉寂下来,谁知大雨一来,她又兴奋了,在街上淋了雨跳舞,一边嘴里又吐出这样的话来。

人们聚在县衙集会,这时听见这话,便都惊异地回头看她,她便愈加满足似的,爬到周边堆放着的,更高的沙袋上,摇她那把幡子,对着众人指点,道:“无知,无知!如今大水,是河神之命,将要降罪于我们!是河神,他怪我们未与他祭品,犯了大怒!应以童女献祭,熄了神怒,雨水方息,我等方能活命。”

有个青年人遥遥便啐她一口,说:“呸!老婆子胡言乱语,子不语怪力乱神,如何有河神一说?”

那老婆子本摇头晃脑得厉害,这时动作定住了,她用那幡子顶头去指那青年人,脸上浮出慌乱的神色,忙忙道:“你,你这些人,竟不信河神,不信能掌人命运之神!何等无知。青年人,你没见过大水,那是十年前,河东的大水,那时漫天大雨,淹了田舍,淹死好多好多人啊。那就是河神发怒!发怒!若不以童女进献河神,他便怒气不熄,淹了这里,淹了你,淹死我们所有人!”她一面说,一面神情又镇定下来,微微抬起下巴,在沙袋上面跺脚,俯视着地上的人,不留意间,她脚底跺了空,从沙袋上边滑了下去,跌在泥地里,沾了满脸泥水,惹得人哄笑起来。她羞怒地捂住脸,从地上爬起来,怒视着众人。

“妖言惑众!”县太爷喝道:“着人来,把这婆子赶去,休要扰乱了集会。”

那老婆子听见这话,抬头去看声音的源头,正瞧见县太爷站在高地上,忽得又跌倒坐在地上,指着县太爷吃吃发笑:“是你!是你!原来是你!啊啊啊,哈哈哈,你不信我么?不信我么?”

县太爷忽的变了颜色,提高了嗓音喝她道:“还不把这妖婆子拿下,送到监牢去,任她在这胡说八道么?”

两边的衙役都愣了一下,立马上前把那婆子拿住,抬了起来,老婆子挺直了身子,四肢拼命挣扎,一面还瞧着县太爷嘻嘻直笑:“呵哈嘻嘻嘻,是你啊!是你!你忘了么?你忘了?你信我的,信我的。河神!河神呢!世上是有神的呵!送祭品,送了祭品去,那个祭品,那个祭品是!”

县太爷把眉毛拧了一团,怒气冲冲,大声喝道:“纵有河神,也是护人安康,保民福泽的福神!如何有索要祭品的道理?若当真有,那必不是福神,是妖神!既是妖神,何必祭他,助纣为虐?倒不如叫他自灭去。此虽是天灾,全没有所谓鬼怪神灵作祟搞鬼,你这婆子胡言乱语,妖言惑众,当打板子。”

县太爷叫了左右人来,吩咐道:“把这婆子打上二十大板,送监牢待审。”

左右衙役应了,把婆子拖走,那婆子远远地还笑着,那嘻嘻哈哈的疯癫笑声隔着大雨,一阵阵混杂着雨声刮到人的耳朵里,县太爷无端地略耸了耸肩膀。

然而河神的谣言仍然传开去,镇上的人议论纷纷,相互招呼时,瞧着人家的女孩子,笑容里每每带了些别样的味道。

作者有话要说:

啊啊啊真的没人看嘛

追忆

元婉的病本已有所好转,然而大雨一下,冷气混着湿气侵入她肺腑,病便又重几分,县太爷整日把河堤的事忙得焦头烂额,很有几天没来灌她药吃,她便自在吩咐丫头倒了药,避了大夫,只日日躺在床上喘气,病只得是一日日加重了。

她的脸色一度开始变的苍白,一天胜似一天,她不时的咳嗽,胸口的起伏越来越大,她的脸颊一天连着一天地凹陷下去,眼球越来越突出,那张薄薄的面皮仿佛单只巴在头骨上,也没了血肉相隔,叫这张本该清秀的脸越发可怖。她常撑着床板坐在窗前,直直地盯着眼前的院墙,一会儿,又躺下去。

忽有那么一日,红晕重新爬上她的脸颊,连嘴唇也渐渐有血色,她自己也有察觉似的。

那天,晚上,雨下得很急,她脸上似乎好了许多,只是仍然大喘气。她遣了院里的丫头,单留了我一个。没了人声,院子便都暗下来,她开了窗户,让风从窗口灌进来,把她的衣服吹紧,这本来是小的尺码,这时穿在她身上却仍显得宽松,衣服被风刮得紧贴在她身上,瘦骨嶙峋的躯体这样颤抖了一下,又是一下。我把窗户关上。

她叫我在屋里摆开一张长案,从床底下翻出两坛酒来,搬上案几,她吩咐我拿来两只酒碗,倒满了,搁在桌上,她从床上挣扎着,要我扶她坐起了,再端起一碗酒水,自己先抿了一口。

“浮生。”她唤了我一声,“来喝酒。”

我顿了一下,轻唤了一声:“小姐?”

她脸上先染了几丝绯红,从酒碗里抬头,眼里终于含了神采,不再像个死物,她看向我,应了一声:“浮生。”咧出个干巴巴的笑,仰脖将一碗酒灌进喉管,她呛得咳嗽起来,眼泪险些滑出眼眶,她擦擦眼睛,指指空碗,示意我为她倒酒,我顿了顿,又续了一碗。

她端起碗,喝了一口,道:“浮生,你可知道,这酒叫平灵白,是祭祀神灵用的酒。”

我不吱声,我喝过许多酒,这酒我自然也尝过,它原叫作“萍灵白”,因此不懂它的人常以为它是以浮萍酿做,故此命名,实则浮萍原是不能酿酒的,这酒只是米酒,特别的只是用水,用的是无根之水罢了,人以为这酒酿成后,浮起的酒沫恰似河湖上满溢的浮萍,便在它名字里冠上了“萍”字。

人们传说,浮萍遍布江河湖海之中,渺小脆弱却瞧尽了人间百态,是神的使者,有监管人间杂事,上白神灵之职,故以此酒祭神。又有人觉得这说法可笑,辩说浮萍无根,随波而逝,如何当的起神灵使者,便弃了“萍”字,谐音作“平灵白”,但因大米为生活之基本,这酒倒还作祭神之用。

这酒入口淡而无味,后劲却十足,灌下去晕得人不知东西,常使人醉酒至癫,所以此酒鲜有人喝,倒真只能祭神。但它进了我腹里,只能如白水打个转,没什么效用,可我知道有人因它喝癫过,那是许久以前的事,自此那人便不再喝这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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