寝室进门,迎面便摆了一座蚕锦玉镶大屏风,素白的锦面上是一副少女赏春图,也不知是丝线绣上去的还是颜色涂抹上去的,屏风上的少女穿着一袭华丽的玉襦长裙,纤纤玉手攀住一株桃花的树干做摇晃的姿态,那红艳艳的桃花花瓣如雨点般飘落。平君看着这屏风有点发怔,那红艳艳的落英缤纷,细看的确是美到了极处,但眼神错处,恍惚的猛然一瞧,会错觉那迫人的血红颜色泼天盖地的向人迎面涌来,真像是浓厚黏稠的血液般堵住全身毛孔,叫人窒息,心生厌恶。“这画画得好么?”一个略带稚嫩的声音在她边上问道。她下意识的摇了下头,然后猛然醒过神来。屏风边上不知何时倚了一位十四五岁的小姑娘,花容云鬓,面颊削瘦,下巴略尖,愈发突显那双水润的眼睛格外醒目。她身高与平君相仿,只是身材偏瘦,裁剪合体的曲裾深衣裹在身上,细腰盈盈只堪一握。“这画好看吗?”见平君没反应,她又问了一遍。平君“嗯”了声,退后一步,她发觉这女子说话时的神情竟与王意有几分相似,只是也许是年纪小的缘故,她的声音娇憨,与脸上故作沉稳淑静不大相衬。平君凑上去很小声的问:“太皇太后是不是还在睡觉?”如意睁着大大的眼睛忽闪了下,嫣然轻笑,“也许吧。你先坐会儿。”平君天不亮便被拖进宫,这会儿又独自抱着刘奭太久,早累得苦不堪言,但庶民天生的谦恭与警惕令她不敢像宫里的侍女那样随性放松,她摇了摇头,婉言拒绝:“我再等等吧,老人家起晚些,做晚辈的请安多等会儿也是应该的。”“老人家?”如意嗤笑,笑容中不减落寞,“昭帝卒年不过二十有一,太皇太后……无论如何也称不上是老人家吧?”平君这才恍然,不由失笑。她这一路进来,脑子里始终盘旋假想着能够怒而废黜昌邑王、上朝临政长达二十七天之久的太后是位形象威严的贵妇,不知不觉之间竟忘了昭帝年轻早亡的事实,他的皇后自然不可能是位上了年纪的老媪。平君羞涩的为自己说错话解释:“我是晚辈,她是祖母,年岁再轻,仍是尊长……”如意不由好奇的重新打量起面前这位貌不出众的良家女子,小家碧玉,气质清滢,虽称不上贵气,难得是叫人并不排斥她的言行。如意明白自己对这个出自民间的孙媳并不反感,相反,在见惯了宫里这些善于谄媚阿谀、趋炎附势的绝色佳人后,像许平君这样单纯朴实的良家女才是最容易引人注目的。“这是你儿子?”如意走近些,手指撩开襁褓的锦缘。襁褓是平君亲手缝制的,灰色缯布上精心的绣了双缠颈嬉水的鸳鸯。“是啊。”她由衷的笑了起来,不算特别出众的面庞上荡漾出温馨动人的异样柔情。如意心中一动,脱口道:“给我抱一下!”平君不疑有他,很随意的将儿子递了过去:“他有些重呢……真谢谢你,我抱了一路,其实已经抱不动他了。”如意再没有听进去平君说了什么,婴儿软软的身躯一入她的怀抱,臂膀间萦绕的奶香气息已经令她情难自禁的湿了眼眶。两人换手的瞬间,刘奭被这个小小的晃动颠醒了,咧开粉嘟嘟的小嘴打了个很大的哈欠,然后缓缓睁开眼。红润绯红的饱满双颊,浓密卷翘的眼睫,黑得像是玛瑙的眼珠正滴溜溜的好奇的望着她,藕节般肥嫩的小手摸索着噌上她的脸颊。婴儿清澈无尘的眼神让如意心中大恸,如果……刘弗有幸得子,自己怀中抱的应该是他名正言顺的嫡系血脉,而不是旁支的宗室。眼泪簌簌落下,如意亲吻着唇边摸索的小手,难抑伤感情怀,抱着刘奭抽泣不止。平君站在一旁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能令这个本该无忧无虑的小姑娘哭得这么伤心,她只能无措的在边上胡扯着安慰的语句,“别哭呀,奭儿咬你了?他这几天长牙,见到什么都塞嘴里咬……怪我,怪我,我没提醒你……”如意自控能力极强,虽然伤心,但很快便收住眼泪,“你多大了?”“快六个月了……啊,你是问我吗?我十六,你呢?”如意黯然,“也不过长了一岁。”她长长的叹了口气,抱着刘奭走进室内,很随意的找了张榻坐了下来。刘奭也不认生,抓着她的手指,喔喔的牙牙叫唤,煞是可爱。如意怜爱的抱在怀里轻轻摇晃,又指着榻下的一张锦缘莞席说:“坐吧。”平君左右观望了下,没在室内发现其他侍女,但她仍不敢大意造次,犹豫片刻仍摇头说:“不了,我站着恭候太皇太后吧。”如意闻言终于扑哧一笑。也就在这时候,殿内想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还有一声声此起彼伏的慌乱叫声:“叩见陛下……”脚步声在门前戛然而止。平君在房内听得一清二楚,知道此刻在椒房殿外的人正是刘病已,不由紧张的绞着手指,引颈张望。只可惜重重宫门,令她只闻其声,却不得见其人。果然没多会儿,适才领着平君进殿的侍女突然重新出现,向如意通禀:“太皇太后,陛下晨省!”如意颔首,侍女疾步走了出去。殿门外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刘病已头戴通天冠,身穿黄色朝服,行色匆匆的冲了进来。一进门,也顾不得这是燕寝之室,目光四顾,急切的搜寻许平君的下落,当他看到自己的儿子被太皇太后抱在怀里,妻子站在太皇太后身侧,二人相处似乎颇为融洽后,不禁长长的松了口气,面带笑容的跪下叩首:“问太皇太后安!”其实他没留意到平君的表情十分呆滞,他这一跪不打紧,把自己的小妻子吓得扑通跪倒,伏在榻下颤道:“太……太皇太后……”如意捏着刘奭的小手轻轻的摇晃,“都起来吧。”刘病已笑嘻嘻的起身,见妻子仍跪伏在地上,便过去拉她。平君浑身无力,被病已连扶带拉的抱了起来。如意目光斜睨,唇角上挑,轻轻吐气:“我可不是什么老人家。”平君臊得脖子都红了,哭丧着脸说:“请太皇太后恕妾无礼冒犯……”说着,提起裙裾又要跪下去。“免礼吧,这称不上是什么错事,何来无礼冒犯之说?”平君窘迫难当,小心翼翼地偷觑这位出奇年轻的太皇太后,见她容色清丽高贵中仍捎带稚气,心中的畏惧之心大减,心情也放松了不少。刘奭在如意怀里待了会儿,似乎突然认出眼前身穿华服的男子是自己的父亲,小小的身子前倾,展臂伸向他,咿咿哦哦直叫。如意扫了他一眼,这时才有心仔仔细细地看清了这位新天子的长相,论相貌气质,倒也算得上周正清明,但和刘弗相比,二人显然绝非同一类人。虽然都是刘氏子孙,一脉相连,但刘弗平时寡言少语,气质上更偏阴柔忧郁,刘病已则恰恰相反,剑眉星目,浑身洋溢着开朗爽利,他的笑容不仅仅摆在脸上,如意能感觉到他发自内心的开心快乐。为什么拥有相同血缘,年纪相近的两个人,气质和性格却会有如此巨大的反差?如意脸上的笑意渐敛,“陛下是不是该去上朝了?”刘病已眼睛一眨,笑容不减,“朕初登帝位,对朝政一无所知,太皇太后临朝久已,不如同临常朝,教授一二。”如意没想到他会这么回答,一个当皇帝的只会争求权力在握,将一切不利于己的人排斥在外,就好像刘贺那样,那样的想法和行为才是一个当皇帝应有的。她古怪的看着刘病已,这个年轻人和刘贺相同的年纪,实在猜不透他心里又是作何打算的?让她临朝继续参政,有这必要吗?既然已经有了天子,她这位太皇太后自然得退居深宫才是。“朝上的事,你多听听大将军等诸位老臣的意思既可。”她对许平君很有好感,对刘奭这个曾孙也十分喜爱,出于这份好感和喜爱,向来冷漠的她好心提醒了一句至关紧要的话。“诺。”他很爽快的答应了。面对他的反应,如意几乎怀疑那个正侧过头望着许平君傻笑的皇帝究竟有没有真的听懂自己说了什么。垂下眼睑,她摇晃着刘奭柔软的小手,声音低不可闻的自言自语,“你父亲究竟是真傻还是装傻?”希望他是真的傻,那样他做皇帝会感到快乐许多!在这个寂寂的未央宫中,再没有比让一个明明聪明绝顶的人装成糊涂的傻子,日复一日的陪人演戏更痛苦的事了。望着刘奭天真无邪的笑容,她的眼眶再次湿了,心里因为再次骤然想起那句“生不如死”而感到一阵抽搐的痛。但她的思绪并没有沉浸在痛苦回忆中太久,因为面前的小夫妻不知何时居然旁若无人的在她面前开始了一连串的挤眉弄眼。刘病已和许平君彼此用眼神交流着,他的右手紧紧的攥着她的左手,两只藏在袖里的手纠缠着,两人生动的表情在互相传递着无声的言语——叙述着某种只有他们两人才懂的“言语”。如意愣了好一会儿,猛然大声道:“陛下该去上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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