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意替病已换了块冷巾,让张彭祖仔细照看着,然后抽身问戴长乐,“戴公子将刘病已从河里救上来时,可曾看到一位姑娘,年纪比我略小些……”戴长乐只觉得面前的女子容色绝丽,不容逼视,目光与之一触急忙又低下头,“没有。刘公子落水后我闻声赶了过去,当时刘公子虽然神志不清,不过已经趴在岸边了,并无性命之忧。莲勺颇多这样的盐水湖泊,湖水取来曝晒后便能结成盐晶,夏季时常有孩童下水游玩,并不用太担心会溺水……”他之所以解释这一大圈,无非是想让王意放宽心,但是王意忧心许平君的生死,眼见刘病已昏迷不醒,一时也问不出个子丑寅卯来,哪是几句话便能安抚住那种急切之心的?“多谢。”她无奈地扯出一丝苦笑。这时,张彭祖忽然叫道:“你说什么?”她回头一看,床上的刘病已瞪大了眼,从床上挣扎着要坐起来,张彭祖拼命按住他,“这半夜三更的你想上哪去?”刘病已充耳不闻,“平君……平君……”哑着声一连迭地呼喊着从床上滚了下来,一头栽倒在地上。王意跺脚,“你不要命了,这么折腾自己!”张彭祖扶病已起来,病已看也不看,一把拽过王意的胳膊,搂在怀里,“平君!你没事……太好了!”王意的身子顿了顿,将伸出去的手缩了回来,任他抱着。他的身体滚烫,双臂却像铁钳似的牢牢箍住她的腰背,“平君!平君……”一遍又一遍的热切呼喊令她猛地打了个寒噤,“就这样……就这样……一直留在我身边,哪都别去……永远陪着我……好不好?”张彭祖错愕。王意仰头凝视,刘病已的目光散乱,双靥通红。她举起手,摩挲着他颓废的脸庞,触手微微扎手,她忽然觉得泪意上涌,怎么也止不住心中的酸涩。最终,她的手攀上他的额头,轻声说:“病已,你病了,要好好休养,别让大家太担心啊!”山中连日多雾,在通灵台聆听青鸟长鸣,低头俯视山峰重峦,山下下雨时,山上却仍是氤氲缥缈,雨水犹如下在自己脚下,那种感觉如临仙境。这几日刘弗除了教她写字弹琴,看百戏歌舞,还带着她骑乘狩猎,山中鸟兽众多,金家四兄弟个个身手不凡,玩上一整天后收获颇丰。一直玩到到了第四日刘弗身体不适,延医诊断后,他们才断了这种耗体力的游戏。平君不会围棋对弈,却非常擅长六博。六博之戏流传甚广,当年孝景帝刘启还是太子时与吴王太子博棋为了“争道”,结果用棋枰将吴王太子失手打死,由此也埋下了吴王叛乱的仇恨种子。刘弗亦喜好六博之戏,但与平君这个民间高手比起来,竟落得一败涂地。几个时辰下来,平君面前堆放的铢钱已经累得快半人高,她高兴得忘乎所以。要知道平时与病已玩六博,她向来只有输钱的份,像今天这样赢钱的机会,还是头一遭。刘弗投了一箸,刚要走棋,却见对面的许平君慢慢收敛笑容,怔怔地望着棋枰发起呆来。“怎么,怕输不成?”他笑,“你都赢了那么多了,偶尔输一次又如何?”平君摇头,意兴阑珊地耷拉着脑袋,“我不是怕输。”她忽然将面前那堆钱呼啦推倒,“这些都还给你吧,我不想玩了。”“怎么了?”他不动声色地瞅着她,“这些钱都是你赢的彩头,你若嫌累赘,我让人替你换成金子。”她只是摇头,“不,不是……我,其实我……想回家……”刘弗撇过头,故意装作没听到她说的话。平君唯唯诺诺地说完,见他没什么反应,不好意思再把话说一遍,只得郁闷地咬着唇低头不语。房间里安静下来。“不玩也好,我也累了。”他突然推开棋枰,从席上站了起来,一旁随侍的金安上见机从门外进来。刘弗走了两步,回头说了句,“你好好休息,明天我带你上山顶赏景。”“其实我……”她作势欲起,可刘弗衣袖一甩,已经翩翩然地出了门。翌日卯时,东方微白,睡梦中的许平君被侍女叫起,迷迷瞪瞪地穿上一套崭新的衣裙后,侍女马上动作利落地替她梳发妆扮。卯时正,在门口久候多时的金安上领她下了通灵台,坐上一辆小车。车行约莫半个时辰后停了下来,许平君下车后只看到身后连绵的高台楼阁,高高低低地,错落在崇山峻岭之间。金安上将许平君领到一处门前,守门侍卫手中的长戟发出雪亮的光芒,平君心里微微发寒,刚起怯意,金安上已笑着说:“姑娘你顺着这阶梯一直往上走,有人在高台顶上等你。”绵延得一眼望不到边际的石阶,许平君深深地倒吸了口冷气,眼前的这座高台建得足有三四十丈高,加上甘泉山原本的地势,高台的顶端从底下看上去就像是直插入云端,深入天际一般。“这……”未行腿先抖,她被这种气势慑住了魂,“我想回家……”她哭丧着脸预备掉头溜走。她不想得道,更不想成仙,她现在只想回家,家里有她挚爱的父母,还有那个会喋喋不休骂她愚笨的讨厌鬼刘病已。“许姑娘请!”金安上哪容她拒绝,手一挥,招来两名黄门,将她强行架上一副肩舆,向高台快速攀登而上。“放……放我下来啊……”她被颠得更加头晕腿软,浑身都在打着冷战。金安上笑道:“这是通天台,姑娘上去便知。”通天台,顾名思义。许平君手扶着肩舆,脸刷地白了,急道:“放我回去!我不要上天!”金安上捂着唇在一旁偷笑。许平君急得满头大汗,高台之巅,山风吹拂在脸颊上已有微冷之意,她惊恐万状,回首四顾,只觉得这一去便再也无法回转。脑海里凌乱地闪现出刘病已那张嬉笑无赖的笑脸,她心情澎湃,攀住肩舆的扶手,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伤痛,尖声喊道:“我要回去!让我回去……”黄门毫不理会,依然脚步飞快地向上飞奔。她捂住脸,泪水从指缝中蔓延而下,她的绝望最终化为声声呢喃,“病已……病已……”风吹乱了她的长发,一只手轻轻搁在她的头顶,柔声问道:“平君,你怎么了?”她猛地一颤,抬头叫道:“病已!”她牢牢地抓住他的胳膊,就像是抓住了最后的一根救命稻草。刘弗清晰地看着她眼中的惊喜一点点褪去,最终变成了颓然的失望,这副表情就和昨天一模一样。他的心不断地往下沉,“和我在一起不好吗?”天际破晓,金灿灿的阳光穿透云层直射下来,通天台上云霓虹彩,光芒万丈,这里是离天最接近的地方,曾经是他的父皇梦想飞天成仙的地方。他静静地注视着她,眼中逐渐浮出一丝落寞。就在昨天之前,他还曾抱有一种强烈的占有欲,他想留住她。后宫佳丽万计,她也许不是最美的那一个,但她绝对是最与众不同的那个。但是这样的一个女子,如果把她强留在自己身边,也不过是多个可怜之人罢了。关乎这一点,上官如意虽然年幼,却远远比他要看得透彻——再不同的人,困在后宫之中,也会变成那汪洋中的一滴水珠,融进去,最终变得没有任何不同。他的确能给予她最好的,就如同他的父皇给予母亲无与伦比的宠爱,但是……但是……他看到了平君眼中饱含的泪光,那里面的抗拒之意与那些后宫女子毫无分别。何苦毁了她?何苦……他怅然一笑,轻轻握住她的手,“别哭,我带你去看看你的家。”他将她从肩舆中拉了出来,牵着她的手慢慢地绕到通天台的南面。天气放晴,碧空之中云消雾散,山风呼啦啦吹的两人的衣衫飒飒作响。三百里开外,犹如海市蜃楼般浮现着一座城市,纵横交错的街道,密集的宫殿屋宇,整座城市犹如一张棋枰。平君收住眼泪,慢慢地张大了嘴,“这是……这是……”“长安。”她用手捂着嘴,无言地抽泣。他侧过身,怜惜地将她被风吹乱的鬓发拢住,“如果……我想让你留在这里,你是否愿意?”平君为难地看着他,刘弗脸上的神情异常恳切,但她最终摇了摇头,“对不起。”他涩然一笑,“我会让人送你回长安。”“谢谢。”在她的心里,早已把这个待人亲切的金大哥比做了脱离凡尘的仙人,他和刘病已不同,他对她是一种纵容般的好,事事都依顺着她,从不使她为难。他是个好人,只是……“平君,你可有什么心愿?”刘弗轻笑。她把他当神,那他就当神吧,何况皇帝对于庶民而言本身就是天之骄子。虽然他这个天子其实很无能,不过难得她愿意那么相信他,崇拜他,那就把一切美好的印象继续维持下去吧。平君低吟,“心愿?”“嗯。”他洞察般地提示,“譬如,你想要某样特别喜欢的东西,或者,某个人。”“人……”她无意识地接下了他的话尾,却没留意自己双靥已微微泛红。她像是突然被人窥探了心事一般,心虚地辩解,“我哪有什么喜欢的人,金大哥难道忘了,我早已许过婚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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