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朝务讲得七七八八差不多后,霍光微微一笑,话锋陡转:“陛下身体可好?”皇帝下意识地抿紧了唇,但观霍光面色,谨慎中微透一股慈蔼之色,犹如长者,他心中一软,不由得点头道:“甚好。”霍光微笑,语带忧色:“陛下幼年即位,臣尽心辅佐,虽日夜祈盼陛下早日成人,亲理朝政,然亦担心欲速则不达。安阳侯与臣乃姻亲之好,对于进御采女一事,臣本该赞同才符亲亲之义,只是家事不可混同国事,陛下掖庭之事却也应认同为国事……”皇帝摆摆手,笑着打断他的话:“两位将军皆是先帝托孤辅臣,朕相信长公主的眼光不会差,霍将军不必太过谦虚了。”霍光笑得含蓄,皇帝试图从他脸上看出些异样的情绪来,可惜没有,他神色如常,平静温和。两人又聊了几句其他的,末了霍光像是突然临时起意一般,从袖内取出一封帛书递向他,“听闻陛下欲募民迁徙云陵定居,此乃诏书拟本,请陛下过目。”皇帝勉强一笑,从他手中接过,白底黑字上已然加盖了“皇帝行玺”的印章,紫色的印泥分外刺眼。他将诏书还给霍光,吁气道:“就这么办吧。”背上的虚汗一阵接一阵地往外冒,霍光离开后,他才发现原来自己连站立的力气都没有了。金赏站在他面前,面带忧色地望着他,可他脑子里却是一片混乱,隐隐地想起了三年前的事。那时父皇刚刚驾崩,尚未从丧母之痛中恢复过来的他又遭遇了丧父之痛,从他记事以来,那一年的遭遇可说是突然将他从天上狠狠摔到了地上。父皇遗命四位辅臣托孤,他在悲痛中被捧上了皇位。因为年幼,所以国家政事全权由辅政大臣抉择,同时那位同父异母,年纪足可当他祖母的大姐鄂邑公主入住未央宫内廷省中,负责照顾他的生活起居。在他的概念里,一夕之间,父皇的角色被大臣们所取代,而母亲的角色也被大姐所取代,他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那年,他八岁。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未央宫内妖魔肆虐,怪物横行,他惊恐,害怕,一闭上眼似乎面前便晃过一片鲜红的血色。金赏和金建虽然日夜相伴,到底也只是和他差不多大的孩子,于是三个人彻夜不眠地坐拥在一起,吓得浑身发抖,生怕一眨眼鬼怪便会将他们拖走。也就是那一晚,在那个据说未央宫内有鬼怪滋扰的深夜,父皇的梓宫尚停灵于前殿,夜间负责值宿的官吏们却在灵前一个个惊恐无状。大将军兼大司马霍光心急火燎地召来尚符玺郎,欲收玺印。尚符玺郎负责保管六枚玉玺,国家权符的命脉也正是系在这六枚玉玺之上,霍光要收,郎官不肯给,不惜拔剑相向,宁可舍头颅,亦不授玉玺,于是这件事的最终结局产生出颠覆性的转变。霍光当着众臣僚的面嘉许郎官的忠义,增加了他两个等级的俸禄,全天下的人在这之后纷纷称颂大将军的为人正直,处事公道。那时候,被那些鬼怪故事吓得肝胆俱裂的他也相信的确如此。如果一年之后金日磾没有病卒的话,他愿意一直这样相信下去,相信自己的父皇,相信他给自己的继承者铺好了一条最为理想的政治道路。“陛下!陛下!”金赏急得不知所措,皇帝的脸色越来越苍白,皓齿咬着唇,豆大的汗珠正顺着鬓角滑下。“朕没事。”他虚软地抬起胳膊,用袖子擦去脸上的汗水,“去预备沐汤。”金赏打发金建去安排,自己则伸手将皇帝搀扶起身。皇帝深吸口气,将胸口郁闷慢慢吐了出来,语气清冷:“金赏,有时候君臣间不需要知会,只需要默契,他敬我一尺,我报他一丈,这样就够了。”金赏嘴角翕动,却没有出声,低头扶着皇帝一步步踏出清凉殿。一尺与一丈,终究一尺还是短了一丈好几倍。这句想说却没有说出口的话最终烂在了他的肚子里。许广汉在前头小心翼翼地持灯引道,其实皇帝本可早来,可他偏偏一直待在宣室殿到天黑才动身来掖庭。许广汉额头微汗,为了等这个时刻,他和许多其他少府内臣一样,都还没有进食,空空如也的腹内此刻正饥饿难耐。然而再难耐也只能忍耐,他悄悄喘了口气,勉强打起精神。张贺清楚今晚合卺侍寝之事举足轻重,他不放心其他人,所以特意指了许广汉亲自当值。可他恰恰忘了,许广汉为人厚道诚恳,却独独性情上有个极为致命的缺陷——迷糊。饿得饥肠辘辘的许广汉只顾依照平时走惯的路线引导队伍前行,将张贺的叮嘱忘到九霄云外。走了没多远,只听身后皇帝一声喊:“且住。”他在惯性使然间被吓了一跳,茫然地回头,却见一排明灯执盏的映照下,皇帝在一道殿门前驻足,侧首仰望高阁重宇。月色笼罩下的飞檐,与树枝的阴影重叠在一起,乍看之下颇有狰狞气息。顺着皇帝的目光往上看去,许广汉惊得双手一颤,险些将灯失手摔地上,他僵硬地愣在原地,背上的衣衫瞬间被冷汗打湿。皇帝仰首凝视着那道门上的匾额,虽然距离太远光线不及,但他似乎仍能清晰地看到那匾额上笔画苍劲有力的三个字——钩弋殿!儿时的回忆全部封闭在这道朱漆鎏金的巨门之后。母亲……银铃般的稚嫩笑声在不断地飘荡,重重氤氲中一位窈窕纤细的华衣女子手牵蹦蹦跳跳的小儿,两人的身影时而清晰,时而模糊,时而重叠,时而分离。月色笼罩下的飞檐,与树枝的阴影重叠在一起,乍看之下颇有狰狞气息。顺着皇帝的目光往上看去,许广汉惊得双手一颤,险些将灯失手摔地上,他僵硬地愣在原地,背上的衣衫瞬间被冷汗打湿。皇帝仰首凝视着那道门上的匾额,虽然距离太远光线不及,但他似乎仍能清晰地看到那匾额上笔画苍劲有力的三个字——尧母门。在这道门后便是他曾经生活了七年的钩弋宫,他儿时的回忆全部封闭在这道朱漆鎏金的巨门之后。母亲……银铃般的稚嫩笑声在不断地飘荡,重重氤氲中一位窈窕纤细的华衣女子手牵蹦蹦跳跳的小儿,两人的身影时而清晰,时而模糊,时而重叠,时而分离。弗陵……弗陵……那一声声熟悉的呼唤几乎将他的神志打乱。弗陵,母亲这么做全都是为了你,为了你啊——弗陵,救我,救救我,我不想死……我不能死啊!弗陵……橘红色的光芒在皇帝苍白的面颊上跳跃,许广汉悔恨懊恼得几欲撞柱,身后的小黄门在暗中扯了扯他的衣袖,他不耐烦地拍开。谁都知道这会儿得想办法把皇帝引开,再这么停留下去,指不定会发生什么样的变故,万一天子心念转变,想重游故地,那今晚凤凰殿内必然将空置。只要粗略一想这么做的后果,许广汉便不寒而栗。正在众人惶惶不安的时刻,皇帝轻声说了句:“走。”众宦者们如临大赦,许广汉这才发觉自己双腿发软,几乎连路都走不动了。队伍继续前行,绕过空荡荡毫无生息的钩弋殿,前往凤凰殿。到了门口,许广汉示意守在宫门前的宫女打开门,躬身请皇帝进殿。皇帝跨进门槛后,忽然又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你叫什么名字?”“掖庭丞臣广汉。”他脱口回答,却忘了皇帝是问他姓名,而非职位。皇帝点点头,同样说了句不着边际的话:“霍大将军有位女婿也叫广汉。”直到皇帝的背影消失在门内,许广汉才缓过神来,皇帝口中所指的那位应该是大将军霍光的二女婿——京辅都尉邓广汉。许广汉站在门口,看着缓缓阖上的门扉,忽然想起今夜凤凰殿中侍寝之女,其背后同样拥有着无人能及的显贵家世。门被推开的时候,她便警觉地挺直了背,脑袋下意识地往靠门处转,才稍稍一动,头上顶的金步摇晃动,提醒着她赶紧归正姿势。皇帝绕过玉屏风见到的,恰是这样一种情景,凤凰殿的寝室中灯烛亮如白昼,一个瘦小的身影被重重包裹在锦衣华服之中,小小的脑袋上顶着沉重的三鬟假髻。她端坐在床上,虽然极力摆正姿态,可柔弱的身躯似乎已经不堪重负。那一刻,他惊讶地停下了脚步。虽然他也曾听霍光提起她的年幼,可万万没有想到,那种年幼的概念已经完全超越了他所能理解的范畴。他缓缓走近,绕床打量,她坐在床上一点声响也没有,安静得像个没有生命的陶俑。终于,皇帝忍不住发问:“你几岁了?”“五岁。”小人儿口齿尚带着一种模糊的稚嫩,她在说出这两个字后,飞快地抬头瞥了他一眼,脸上表现出一种慌张,“回……陛下,妾……五岁。”一字一顿,刻意拿捏的腔调显然是受过大人调教后的表现,皇帝一时兴起的好奇也随着这样生硬的“中规中矩”而骤然中断。他在心里自嘲地想,这样的规矩,果然像极了某人。差点忘了,她虽然年幼,却并不代表着无知。她很紧张,两只小手搁在膝盖上微微发颤,因为她的紧张,却反倒让皇帝感觉肩上的紧绷感骤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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