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贺站在堂屋里,正环顾四周,身后有个慵懒的声音说:“真是稀客呢。”“老臣见过周阳美人!”周阳蒙一身素衣,虽然头上钗簪全无,但仔细分辨仍能看出她曾精心描画过眉黛樱唇。她神情懒懒的,嘴角挂着一抹不在意的笑容:“张令,我怕热,你有什么事便直说了吧,免得多耽误工夫。”也不知是不是天太热的关系,张贺站在密不透风的堂上,听着后院喳喳喧闹的知了叫声,额上的汗滴如水珠般直往脖子里灌。“那个……”一开口,他发觉自己嗓子又干又燥,如火在烤,说出的声音都似乎被热气黏在了一块儿了,“奉太后诏令,先帝宫人一并迁往平陵奉守。老臣今日来此是想问一声,周阳美人准备何时离宫前往平陵?”周阳蒙倚着柱子冷笑,那笑容挂在那张敷满铅华的脸上显得格外叫人心寒,“你老人家好像昨天就已经来过了,不是么?”笑容越放越大,她笑得犹如鲜花绽放,勒紧的曼妙身材也随着笑声在震颤,她根本不让张贺有丝毫退避躲闪的机会,踏前一步,“你不是都看到了没?陛下夸我伺侯的好,还那么大声的说我是掖庭里最销魂的妖姬……你向来耳聪目明的,岂有错过之理?”她靠得如此之近,张贺甚至能清晰的嗅到她身上喷洒的浓烈熏香,那是宫中的禁忌——蘅芜香。他面色煞白,汗如雨下:“臣……臣不明白美人在说什么。”周阳蒙眼眸一利,“平陵我是绝不会去的!我十七岁进宫侍御先帝,从此将女子最美好的十年岁月埋没在了这寂寂深宫之中,最后却什么都没得到。我不甘心!我好不甘心!家人把我送进宫来,个个指望着能依靠我飞黄腾达,可他们却没一个人是真正为我着想的。”她似哭还笑,状似疯癫的仰起头,“先帝驾崩时,我没觉得多伤心,我只是觉得自己在这未央宫里熬了十年,终于结束了。我可以回家了,虽然我不甘心十年的付出最终什么都没得到,但至少我不必再继续耗费下去了,我可以回家了……”泪水无声的从她眼角滑落,她厌恶的随手擦去,“可我没想到,我在这宫里埋没了十年,最终却连家都不能回,还要被发配到平陵去给死人守墓!凭什么?他生前没有好好待我,凭什么死了还要我陪他继续耗下去?身为女人,我就那么卑贱吗?”面对着她排山倒海般的愤怒指责,张贺终于忍无可忍的一巴掌掴了过去:“身为女子,你并不卑贱!可你身为先帝的宫人,却勾引陛下,与之有染,其心可恶,其行可弃,其罪可诛!”通红的指印很快在她白皙的面颊上浮现出来。周阳蒙无动于衷的挺直脊梁站着,鄙视的睨了张贺一眼,傲然道:“我既然如此罪不可恕,为何昨日你不当场抓奸,定我死罪?你是掖庭令,你有这个权力不是么?你明明就已经看到了,为何却逃得比耗子还快?既然你认为我是错的,那你躲什么?又或者,你现在大可将我押入掖庭狱,像我这样的贱人只怕早已连去守陵的资格都没有了吧?”张贺被她咄咄逼人的质问弄得哑口无言。周阳蒙嗤笑,得寸进尺,步步相逼,“也许我的确下贱,但至少我知道该怎样利用自己,让自己过得好一些。反正我生来就是用来利用的,与其让别人利用,不如自己利用……你真要怪,就该怪那受不了诱惑的皇帝,他不仅守不住为人子的丧孝之礼,还和先帝的宫人淫乱后宫……哦,不对,不止是后宫而已。”她笑吟吟的盯着张贺,把他的狼狈难堪尽收眼里,“昨晚陛下受伤了,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色胆包天的皇帝不仅淫乱了先帝的后宫,还想染指先帝的侍中——”扑通!张贺终于被她吐露的惊天秘闻逼得崩溃,震惊的跌坐在了地上。适时男风大盛,自汉开国高祖起始,便屡有男宠与帝共卧起的事件发生,这些不足为外人道的私密在这座未央宫内却属于默认的事实。作为掖庭令,张贺并不是不了解帝王们对这种男风的特殊嗜好,只是刘贺的大胆实在超乎他的想象。“我不妨告诉你实话,陛下看中的不是金建,而是他哥哥金赏,只是昨晚上被金建误打误撞的碰上了。陛下倒想逗着他俩兄弟玩来着,结果金建那刺头不分轻重就伤了陛下。我跟你说这些,是要让你看清楚现在是什么世道,别以为你身后有个车骑将军,就没人能把你怎么样。你想想金赏是什么身份,陛下敢动金赏,就说明他从来没把霍光放在眼里,霍光也好,张安世也罢,迟早都得被清除得一干二净!”张贺无语,周阳蒙掏出一份帛书,冷冷的扔到他身上,“这是陛下给你诏书,你自己掂量着办吧。”张贺抖抖簌簌的摊开,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皇帝的紫泥印玺,然后才是触目惊心的白底黑字:“诏掖庭令……若敢泄言……腰斩……”脑袋胀痛,耳蜗里嗡嗡作响,周阳蒙还在说些什么,他一句都没听清,只能用最后残存的力气勉强支撑起双腿,摇摇晃晃的站了起来。他是怎么从周阳蒙的宫里出来的,怎么走回少府官署,怎么回到自己的房里,事后回想起来他都记不清了。他呆呆的一坐就是大半天,直到有人猛拍他的大门将他从懵懂状态中惊醒。来人竟是欧侯内者令,他的脸上竟也是同样的一副惊魂未定:“果然是一朝天子一朝臣,这风向改的也实在太快了。”他一进来便关上房门,背靠在门板上呼呼的喘气,“这宫里真是越来越叫人待不下去了,我本打算辞官归家养老,可我儿子没了,若是辞官离了这宫廷,这副卑贱的身子还能有什么用?我的老妻还得靠我养活啊。”内者令说得涕泪纵横,张贺茫然的看着他,不由的想到自己,他的儿子也早死了,剩下年幼的孙子孙女还得靠他养活。“张公,你向来比我有见解,你倒是分析分析,这朝廷的局势到底会演变成什么样儿?眼下陛下封赏昌邑官吏,明显是想架空霍将军那帮老臣,若是霍将军他们失势,会否连累你我这样的小卒吏跟着倒霉?”张贺无力的苦笑:“陛下有孝武风范,年少气盛,不甘心成为先帝那样,一辈子受霍氏摆弄。这样有头脑有主见的皇帝,岂不正是万民之福,社稷之幸?”内者令一副愁苦的表情:“少府史乐成乃是霍光的亲信,若是霍光党众失势,史乐成必然也会受到牵连。我听说现在长乐卫尉安乐本是昌邑丞相,宫中的郎官也都是昌邑人,陛下若要换洗朝廷格局,岂会容你我继续留在宫里?”张贺自然明白他的担忧,他们这些人或多或少都与霍光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特别是自己,因为弟弟张安世几乎就是霍光的臂膀心腹,霍光在立刘贺为帝前急匆匆的将张安世擢升车骑将军,为的也正是牢牢握住京畿车马军权。霍光弃刘胥而选刘贺,为的是刘贺年轻荒唐,喜好安逸享乐,这样的人更容易被掌握。然而谁也不会料到年纪轻轻的刘贺竟比刘胥还果绝狠辣,在这短短的二十多天里,他用最快的速度提拔了自己的人,相信不用多久,霍光这帮老臣就会被皇帝毫不留情的排挤出去。当然,这是内者令他们这些旁观者可以预见的最坏结果,但是今天从周阳蒙那里回来,张贺就清楚的意识到,以刘贺的个性,这些曾经把持朝政的老臣只怕不仅仅是被架空丢弃那么简单,也许……不仅会丢了仕途,更会丢了性命。张贺心乱如麻,思量来思量去总觉得自己已被推上了悬崖峭壁,毫无回旋立足的余地。他闷闷的吐了口气:“饮酒么?”内者令是个贪杯好酒之徒,张贺让他陪着喝酒他自然没有不允之理,几杯酒下肚,他早开怀得忘了来时的初衷,只差没兴奋得载歌载舞。张贺喝得也不少,可再多的酒酿刺激也始终压不住他心底的焦躁彷徨。两人正畅饮得忘我,门上有人叩门,因为没上门闩,许广汉很自然的推门而入,见屋内两位居然还有闲情逸致对饮,不由闷闷的说:“太医又被传唤到宣室殿了,刚才有人递消息回来,说驸马都尉伤得太重,怕是难以救活了。”“什么?”“你说谁?”许广汉解释:“驸马都尉——侍中金建,一大早跪在宣室殿门前肉坦请罪,后来不知怎的,说是自己伤了陛下,愧为臣子,突然就撞柱谢罪了……”“当啷!”张贺上身前倾,脑袋耷拉的仆倒在食案上,碰翻了盛酒的耳杯。“张令!”“张公!”酒水宛若一条蜿蜒吐信的小蛇,从案上扭动着狰狞的身躯,一点点的钻入张贺灰白的发丛中。06、父慈“嚄嚄——”闷雷滚滚,闪电在山野间霹雳,牛被一声炸雷惊吓到,趔趄的拖着车子往泥埂上拐。刘病已站在车架上连甩了两鞭子都没能把方向拗过来,那头该死的老黄牛哞哞的叫唤着,在瓢泼的大雨中不辨方向使劲乱拽。车身前后晃了晃终于不动了,平君在车里连叫了两声:“病已!病已!”大雨早渗过蓑笠,病已跳下车,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大声嚷道:“张公没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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