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田延年离开席位起身走到霍光身前,他腰上居然悬着佩剑,进殿时亦不曾解下。只见他一手扶着剑鞘,一手按着剑柄,对霍光大声道:“先帝将幼孤托付将军,把天下的兴亡寄予将军,是因为将军忠诚贤能,能够稳固这刘氏江山。如今群下鼎沸,社稷将倾,汉室的皇帝传代的谥号乃是一个‘孝’字,正是以孝行为本方能长有天下,令宗庙永享祭祀,持续传承,如果主上昏聩,令汉家断祀,将军即使以死谢罪,又有何面目到九泉之下见先帝?今日之议,将军不能再有丝毫犹豫,应当即刻决断!群臣中如有拖延应答者,臣请用手中剑斩之!”剑出鞘三寸许,烁烁寒光刺痛每个人的眼睛,殿上之人顿时噤若寒蝉,一片鸦雀无声。霍光环顾四周,目光落到每一个人身上时显得那么亲切可亲,最后他无奈痛惜的起身朝着田延年一拜以谢,用深深自责的口吻说:“大司农斥责的是,如今天下骚动不安,光理当受此责难!”这样唱作俱佳的一番威逼利诱,再愚蠢的人也能立即做出一个最明智的选择来,更何况现在坐在殿上的都是一些非常具有政治头脑的公卿。也不知道是谁带了头,站起身来,随后哗啦啦的起来一大片,所有人敛衽叩首,齐声道:“万姓之命系于将军!我等唯大将军令!”田延年收起了剑,狡黠精明的脸上露出一丝满意的笑容。霍光却没有笑,他用一种常人不易察觉的肃然正气掩饰了自己内心的焦虑,他退后一步,让出位置,杨敞在他凛冽的目光注视下,颤巍巍的站到殿前,以丞相之名,号召群臣草拟奏书,然后一个不落的让他们在奏书上签下名讳。霍光转过了头,一名小黄门悄无声息的从角落里窜了出来,像影子一般附耳:“金侍中让小人先行回来告知大将军,陛下的车舆二刻前刚刚离开了长乐宫。”霍光的眸底一片深沉,犹如平静无波的海面,然而海底已然是汹涌暗流。惊涛骇浪,即将掀起。车轮碾在青石板上,马蹄杂碎的声响敲击得他心口一阵儿烦闷。“不过是个摆着好看的小女子!”刘贺冷笑。同乘的严罗紨十分明了他所指的是谁,先是嗤然一笑,然后回想起皇太后端坐在长信殿上一丝不苟的神情,忽然一叹:“也难为她……”这声音却是低不可闻,刘贺似乎没听见,侧过头问了句:“什么?”她醒过神来,皱起了眉头:“小太后并不惹人讨厌,忍人厌恶的是她的那群七舅八姨。”这回他听清了,鼻腔里很不在意的哼了声,懒洋洋的伸了个懒腰:“再多的舅姨,不过是沐猴而冠。”严罗紨不理会这些,身子软绵绵的缠绕上去,娇嗔道:“我的陛下,你到底要等到什么时候才封后呀?你可得为我们持辔多想想啊。”刘持辔是他和严罗紨的女儿,正是牙牙学语的可爱年龄,他向来视为掌上明珠,宠爱有加。刘贺想起了女儿,不禁颇为自得的一笑:“快了,快了。”薄薄的唇线,上翘的唇角,压抑不住少年满心的戏谑。快了!快了!这个天下是姓的刘,不是姓的霍!他要让那个能把自己抑郁而死,却没法令他人抑郁的刘弗看看,他是如何收拾掉那帮猖狂无德的老家伙的。他是刘贺!是刘家的子孙!是孝武李皇后的孙子!岂是那个靠耍胡巫争宠的钩弋赵氏的无能子嗣可比的?车队将入未央宫,龚遂从队尾蹿到了车舆旁,几乎是用一种恐慌的声音说:“陛下!安乐遣人来报,陛下的舆队才离开,霍光便带着人闯进了长乐宫!”“闯?”刘贺对这个字不以为意,即便现在的长乐卫尉换成了安乐,霍光作为本朝的大司马大将军、上官太后的外祖父,若是想到长乐宫探望皇太后,亦是无可厚非的事。何至于要用一个“闯”字?“安乐人呢?回宫后传他来见我。”“诺。”龚遂嘴里答应着,却没法让自己烦躁不安的心平静下来。敏锐的触觉总让他惴惴不安的预感到今天的事有点儿不太正常,但这样的预感无法向皇帝明言。未央宫的大门近了,一切看起来和平时没有什么不同,兵卫们林立在宫门两旁,在车队通过时,跪下行叩拜大礼。龚遂扶着车箱,在嘎吱嘎吱声中经过范明友的身边,后者正仰高了头颅目视车舆,目光与龚遂相触,他颔首微笑。龚遂恢复了镇定,车队平安的进入未央宫,他扭头再次看了眼范明友——他已经从地上起身,正指挥着手下关上大门。重重的宫门阖上的一刹那,发出砰然声响,龚遂的心猛然一跳,他忍不住叫道:“范明友为什么会在这里?”这个问题他问的是自己,可没想到叫的声音过高,被车内的刘贺听到,回道:“范明友身为未央卫尉,他在东门有什么稀奇?”龚遂只觉得汗湿衣背,范明友是未央卫尉不假,但他另一重身份已是度辽将军。身兼数职的范明友未必就得日日亲自守卫宫门,即便是他亲自守卫宫门,未央宫那么多道宫门,也未必就一定是守在这一道东门前。“陛下!”也许真的是他过于杞人忧天,但太多的巧合并拢在一处,便能让人产生出许许多多的忧虑。他刚想开口提醒,突然车驾前聚拢起十来名同僚,为首的是刘贺的姐夫昌邑关内侯。这一行人靠近车舆,将马车直接拦停下来,然后更多的人蜂拥而至。“陛下!事有蹊跷,安乐被霍光等人扣下了!”车厢内沉默了片刻,问:“何故?”中尉王吉抹汗:“霍将军带着三公九卿、文武百官一齐去了长乐宫面见太后!”不等王吉擦完汗,后面马上有人主动补充:“霍光等人进宫后没多久,便拥着太后坐辇出宫,不等安乐有所反应,便被他们绑了。”簇拥在一起的人们逐渐嗅出敏锐的异样,忍不住首先质问:“霍光这厮在图谋什么?”“结党众,挟太后,绑朝臣,这可都是大逆不道的死罪!”“霍光要谋反!”“他想造反!”聚拢的人越来越多,争论声也越来越嘈杂,两百多人你一言我一语,搞得章台街犹如市肆口。刘贺听得气闷,刷的撩开帘子,也不等黄门伸手来扶,已是一脸怒气的站到了车架上:“乱成这样像什么话!”昌邑关内侯向来受刘贺敬重,他为人也极为稳重,这时却也放出狠话来:“陛下!当断则断啊!”言下之意仍是希望刘贺遵照他们原先一直计划的那样,若要彻底瓦解霍氏党羽,首先得下杀手干掉霍光。刘贺眼中杀机乍现,王吉慌道:“陛下切不可动此念,霍光虽为权臣,却非奸臣,又是受孝武皇帝遗命的辅佐大臣,我们杀了他事小,使陛下英德有损便得不偿失了。”刘贺沉默,四周的臣僚倒有半数仍是赞同诛杀霍光的建议。龚遂道:“这事回殿内再议不迟。”这话刘贺倒听进去了,毕竟一大群人挤在章台街上吵吵嚷嚷的实在不成体统,他将帘子猛地一摔:“回宣室殿!”车队终于继续动了起来,严罗紨见刘贺脸色不豫,问道:“出什么事了?”刘贺咬牙愠道:“朕看在祖父的面上,还打算留他几分颜面,没想到这个老匹夫,自己倒先急着要把这份老脸给丢尽了!”严罗紨也算是个聪明人,很明白在刘贺生气的时候尽量不要去试图触碰他的怒气。果然刘贺很快便镇定下来,恢复漫不经心的散漫,笑嘻嘻的说:“你先回掖庭,朕办完事去瞧瞧持辔。”她乖巧如猫的轻轻嗯了声,依偎过去。车到正殿阶下,刘贺在众人簇拥下下了车,严罗紨仍是随车回掖庭椒房殿。通往宣室殿的台阶上矗立着侍守的郎卫,刘贺步履稳健的踏在石阶上,略偏过头,他在两丈开外看到手提虎子的金赏。此时日头高升,烈日下的金赏面色如雪,神情却有些茫然,刘贺微微一笑,脖子仰后喊了声:“金赏。”金赏恍惚未闻,身后的金安上推了他一把,他这才醒过神来,触到刘贺犀利清冷的目光后,他浑身不由自主的颤了下,把头颅低了下去。“就这么讨厌朕?”他的笑容冷峻中带着一丝残酷,死去的金建在他右手小臂上留下了一道寸许长的创口,但他觉得这道创口更像是留在了金赏的心上。眼前的他,魂不守舍,犹如活死人。他忍不住便怒火燃烧起来,“你以前就是这么侍奉昭帝的?”这一声喝挟带着属于帝王不可拂逆的威严,金赏哆嗦了下,头垂得更低了:“臣不敢。”刘贺似乎把折磨他作为了一种乐趣,踩踏了金赏犹如踩踏了刘弗,他孜孜不倦的做着这件本该毫无意义的事。通往宣室殿的庑廊上一片冷清,刘贺领头,身后拖拖拉拉的跟着二百多名他从昌邑国带来的亲信。守门的中黄门远远见皇帝走近,赶紧把门打开,刘贺跨步迈过门槛。也正是在那个刹那,本来紧跟他之后的金赏、金安上两兄弟突然停下了脚步,尾随的二百多人莫名的跟着停下。刘贺尚未察觉异样,四名守门的中黄门却突然动作迅速的将大门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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