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焚琴带来两套锦衣卫衣服,给两人换上。段无忌与宁宁来到天牢,一名狱卒早已经在门外相候,并领着两人走入天牢。天牢果然是禁卫森严,不愧龙潭虎穴之称。远远可见三步一岗,五步一哨,重兵把守,灯光照得如同白日一样。奇怪的事发生了,当那狱卒带着段无忌与宁宁走进去时,灯光忽然暗了许多,那许多目光炯炯的卫士,看见三人走进来时,都不约而同地垂下眼皮,将头转到另一边去。就象是这么多人都完全看不见这三个大活人从他们面前走过似的。诺大的天牢,崔宁宁竟如入无人之境,现场只听见她们三人走路的脚步声。随着那狱卒“咣啷啷”的声音开锁,走入第一重牢门。再关门,将那些卫兵关在视线之外。段无忌才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在宁宁耳边轻声道:“我今日才知道,崔家势力究竟有多大!”天牢一层层地走下去,阴暗潮湿,夹杂着阵阵恶臭,如地狱般传来的阵阵幽幽暗暗的哭声,呻吟声,说不清的阴森可怖的气息,一层比一层更厉害。狱卒轻声道:“于大人的牢房就快到了。”就在这时,听得一阵郎朗吟咏之声:“千锤万凿出深山,烈火焚烧若等闲,粉身碎骨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声音虽不甚响,却是一扫狱中阴霉之气。段无忌与宁宁一层层地走下来,本来已经快被憋得透不过气来了,猛然间觉得精神一振,走近几步,道:“是于大人吗?”转过台阶,只见前方一间单独的囚室,地上干草辅得整齐,一灯如豆,灯下坐着一个人,全身带着血痕,看来受过重刑,他的脸上虽也带着血痕,头脸却还收拾得整齐,全然不似其他犯人似的满身血污,披头散发。神态安详,更不象明天就要被处死的人。他看见宁宁两人进来,震动了一下,缓缓地道:“哦,是宁国长公主,好久不见了。”语气就象是在自己的家中见到了客人一样。宁宁介绍道:“于大人,他是我的夫婿,姓段,特地陪我来见于大人。”段无忌长施一礼道:“山野之人段无忌见过于大人。”于谦正色道:“多谢公主与驸马来看望于某,只是天牢非两位来的地方,不必为一个要死之人犯险。”段无忌道:“于大人只管放心,区区一个天牢,还困不住愚夫妻。就算要再带走一个人,也是无妨。”“哦--”于谦微笑道:“那么二位前来,莫非是要带于某越狱?要于某逃走的人,公主并不是第一个,恐怕也不会是最后一个。”宁宁微一怔,道:“你为什么不愿意走,难道你宁愿坐此等着死于奸人之手。大明皇帝,怎值得你如此尽忠,而且,你这般愚忠,只是徒然牺牲,有何意义?”于谦徐徐道:“愚忠之辈,于谦所不取。”宁宁道:“你既知愚忠之辈不可取,为什么不肯走?”于谦双目炯炯,道:“公主知我。我若愚忠,当日土木堡之变后,就不会冒天下之大不讳,另立新君;就不会不顾也先挟持,拒皇上于城门外。这当是大逆不道之行为。当日于谦作出这样的决定之时,就知道会有今日之死,既然敢作,今日就敢当。倘若于谦今日一走了之,大明律法不容,倘若于谦今日始作俑者,他日人人畏祸避刑,都可抗拒不从,一走了之,那大明纲纪何在,律法何在,岂非社稷难安,天下大乱。”宁宁急道:“可是罪有应得的是别人,你是被冤枉的呀!再说,太监权贵们弄权枉法早就有许多,大明纲纪,早就不见得有多重要了。”于谦正色道:“正因为太监权贵们败坏了风纪,所以于谦更不能同流合污。死有轻于鸿毛,死有重于泰山。人生在世,生当昂然于天地,死亦要清清白白。土木堡之变,君王蒙难,我为人臣都已应当以死相殉。之所以不死,为的是保全大明江山。如今江山得保,君王还朝,辅佐景皇帝,严正纲纪,治理天下。对于谦来说,这一生,当作的事已经做了,此生无憾。于谦今日死,是死得其所。于社稷来说,于谦若是怕死,当时锦衣卫抓我时,我尚手掌兵权,要反抗也不是不能,但是一旦兵变,就会天下大乱,又让瓦剌有可乘之机;我今日一走,就毁却我一生所要维护的国家纲纪;于皇上来说,当日我另立新君,拒他于城门之下,大逆不道之至,若不杀我,皇上何以立威于天下。我已经这把年纪了,公主今日救我出去,只不过天地间留一无用的老朽,不容于大明天下,与草木同朽。于社稷于君主于我自己,都没有什么意义,何必要走?”崔宁宁上前走了两步,忽然跪倒,哽咽道:“于大人,我这人自恃聪明才智,从古到今帝王圣贤,谁都不放在眼中,因为他们能做的事,我未必做不到。杀身成仁,舍生取义的事,我从前以也听过的,我只笑他们不知避祸,不但做作,而且太傻。今日我才知道,世界上有些事情,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是何等的伟大。于大人,我今日真心诚意地拜服于你,因为你所做的事情,我真的是做不到。”段无忌早已经拜倒在地,道:“于大人,段某前半生为名为利,只道人不为已,天诛地灭。今日才知,天下居然还有于大人这样的人。在我以前的生涯中,如若能遇见半个象大人这样的人,我就不会做错那么多。大人今日言行,如晨钟暮鼓,惊醒我这梦中之人。”他拉着宁宁的手,道:“宁宁,实话对你说,在黄山之上,我虽有所醒悟,可是我心却未全死,可是此时此刻,才是我再世为人了。”宁宁道:“大人既然心意已决,我夫妻再说无用。不过,我已经派人去救公子于冕,大人难道不想见他吗?”听到幼子的名字,于谦平静的脸上也起了波澜:“冕儿,他、他应无恙?”他遥望远方,似已见到了爱子的身影。过了一会儿,他已经平静下来,微微地摇了摇头,对着宁宁淡淡一笑,道:“老无失态,倒叫公主与驸马见笑了。”段无忌道:“爱子之心,人皆有之。于大人性情中人,才是真英雄本色,何云见笑。”于谦缓缓地道:“冕儿之事,于谦只有拜托公主了。至于相见,就不必了。老夫可能就在这一二日内就要行刑,只怕是等不到了。再说,天牢是凶险之地,公主也无谓再次涉险。就是此时,也不宜久留,迟则生变。公主,十年前承你在王振手中相救,及今日小儿之事,于谦在此一并谢过。从此,后会无期了。”宁宁骤然间听于谦说起此事,不觉脸色微红:“于大人,您怎么会知此事?我曾警告过石亨,不准他说出此事,怎么……”立刻醒悟:“是石亨说的,昔年于大人掌天下之权,他可是以此事来邀功图报?”于谦点了点头:“石亨此举,未免视我太小,我岂敢以国禄而报私恩。”宁宁接口道:“所以,他怀恨在心,伺机报复对付你……”于谦尚未开口,只听得外头一人喝道:“不错,是我。”大结局随着话语声,从上面走下一队武士,为首一人正是石亨。石亨见了崔宁宁,行了一礼道:“公主殿下,别来可好。”崔宁宁笑道:“原来是石大人。哦,听说你已经封候了。好久不见了,看来你是官运亨通,步步高升呀!”石亨肃然拱手道:“若无公主教我石亨为官之道,及不断提拔,石亨岂有今日。石亨对于公主殿下的恩惠,时时铭记于心,不敢忘怀。”崔宁宁淡淡地道:“过奖了,那也是你石候爷自己也懂得不择手段才行。”石亨面无表情地道:“当今皇上非常挂念公主,曾亲口吩咐下官若是见着公主,一定要请公主入宫一叙。”崔宁宁笑道:“好啊,当今皇上要见我,我当然很高兴了,只是我今日灰头土脸的,还是等下次吧!”石亨道:“不必了,拣日不如撞日,下官很荣幸能亲自迎公主入宫。下官也真佩服公主殿下的神通广大,连这天牢竟也能如入无人之境。”崔宁宁笑道:“你也不差呀,能在这个时候赶到。再过一会儿,我可就没耐心等了。”石亨的退后一步,手已经不由自主地按住了刀把:“你说什么,你知道我要来?”崔宁宁忽然叹道:“当然,你曾是我的部下,你一定会想到来这儿堵我的。石亨呀石亨,你是这么聪明的人,我可真替你担心呢!”石亨脸色微微一变:“下官有何荣幸,可以让公主殿下为我担心?”崔宁宁微笑道:“我知道你也不想背叛我,可是你也左右为难。你若不抓我,无法在皇帝面证明你已经不属于崔家人马;你若抓了我,更证明你是个反复无常的小人。当今皇帝是吃过苦头的人,也很多疑,一旦他坐稳了宝座,就会清除异已。对于你这种连主子都可以反咬一口的人,肯定就是他第一个要清除的目标。”说到最后一句时,她的眼神已如利箭射向石亨。石亨如觉耳边一声炸雷,踉跄着退了好几步。这些日子他大权在握,为所欲为,连于谦这样的重臣也被他关了起来。自觉不可一世,无人可以动他。此刻崔宁宁三言两语,如一盆泠水当头浇下,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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