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汉律,若父母获罪,子女亦不能窝赃包庇,否则同罪论处。当时卫太子叛逃在外,史家人战战兢兢就怕这个女婿跑家里来躲藏,根本顾不上管女儿及外孙一家老小的死活。可饶是如此,地方官吏整日派兵驻守,将阖府上下围了个水泄不通,拘了将近一个月才撤了兵,之后再使人打听,才知卫太子畏罪自缢,太子家人全都下了狱,问了罪,竟是一个活口都不剩。“我的儿……我可怜的儿啊!”太夫人抱着曾外孙,心里想到自己的女儿、外孙,哭得愈发伤心。刘病已本哭得凶,这会儿被这老媪搂在怀里这般一哭,反倒愣住了,瞪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直愣愣的盯着她。史恭等人怕暑热过盛,老夫人太过伤心,难免中了暑气,伤了身体,少不得上前好言相劝,谁知这反惹得史太夫人动了怒,指着他们啐骂道:“我知你们的心思,一个个都嫌弃他来着,生怕担上干系。你们不要他,我要!你们不养他,我养!我不信我这把老骨头,能拉扯你们这些子子孙孙成人,还就养不活一个小曾外孙!”史恭急忙领着妻儿一起跪在母亲面前,噤声不语。太夫人红着眼,替刘病已抹干脸上的泪痕,柔声道:“别怕,我是你曾外祖母,日后曾外祖母请人教你读书识字,明理懂事,一定将你抚育成人。若有生之年能见到你娶妻生子,我即便下了九泉,与你祖母也总算有了交代。”说着,眼泪又淌了下来。刘病已怔怔的看着她,忽然伸出小手替她将泪水抹去,稚声稚气的问:“曾外祖母,你会不会和廷尉监叔叔一样,不要病已,把病已送到别处去?”太夫人见他问得可怜,怜惜之情更浓,情难自禁的将他搂紧,拍着他的背说:“你以后就住在这儿!这儿就是你的家!”询君意昭帝篇 无愁无怨笑天真入籍左侧的车轮有些开裂,每转过一圈,便会发出一声难听的吱嘎,然后车身便跟着咯噔一下颠颤。刘病已坐着这俩破旧不堪的牛车从东往西,坐了大半月才总算到了长安。他对长安没什么印象,一年前离开时,也是被人直接从郡邸狱中送走,当时他只来得及看了眼长安城外围高高的城墙。“到了。”驭者勒了缰绳,他乖觉的从车上取了自己的包袱,那里头有曾外祖母给他整理好的几件旧衣裳,还有二舅舅史曾给他做的一把小木剑。刘病已从车上慢吞吞的爬了下来,首先跳入眼帘的是两座耸天入云的阙楼,他个子本矮,这会儿站在阙楼下,仰天而望,愈发觉得自己渺小犹如蝼蚁。天空瓦蓝通透,连一丝云彩都寻觅不到,刘病已怀里抱着包裹,张大了嘴,呆呆的仰望楼顶重阙。天空有黑色的飞鸟展翼滑过,像一道流星,转眼没了踪迹。“在这候着。”阙下站着一排持戟侍卫,每隔数丈便站了一人,一路延伸到宫门前。巍峨高耸的东司马门让人望而生畏,向来胆大的刘病已忽然间怯步起来,紧紧的搂着包袱,抱头蹲在了地上。等了约莫半个时辰,东司马门突然开启,沉重的铜门向两边推开,侍卫们的腰杆挺得笔直,神情庄重。脚步声????,隔得虽远,还是能听到这种奇怪的声响,转瞬从敞开的宫门内陆陆续续走出一群身着长袍的公卿。刘病已瞧得目不转睛,身后突然有人将他一把夹抱而起,飞快的拖走。阙楼的东西两面停了许多华丽的马车,刘病已伸长脖子,远远的瞧见那些公卿士大夫们在阙下作揖道别,然后各自上了马车散去。“怎么把他带到东司马门去了?”“不是说送入掖庭吗?”“属籍报上去了没?没有你也敢把人往未央宫送?”“难道要先送到大将军府?”“你怎么如此糊涂呢,霍将军打理朝政都来不及,哪有闲工夫管这事?自然是先送到宗正那里,报了属籍再说!”刘病已完全不懂那些大人在说什么,他也没兴趣弄懂。见他们争论不休,便自顾自的从包袱里抽出小木剑舞了起来。三个表舅当中,二舅舅史曾性子最敦厚,待他也最好,时常陪他玩耍,给他讲故事。大舅舅史高有个儿子名叫史丹,年纪尚比他小,却时常当着大人的面欺负他,大舅母也从不训斥,反倒是小舅舅史玄,虽然经常没好脸色,对自己的亲侄子却是一视同仁,从不偏袒护短。史丹没挨少史玄的揍骂,特别是在史丹欺负他的时候……木剑舞起来虎虎生风,他正玩得高兴,那些大人像是终于争出了最后的结论,又把他扔上牛车,一路颠簸着绕道而去。宗正刘德仔细打量着眼前这个脸上晒得有些脱皮的男童,个子不高,宽大的衣袍套在身上,略显宽松,可见其瘦。但好在浓眉大眼,五官生得十分周正,一眼望去并不叫人生厌。不过刘德也不会忽略那孩子眉宇间的顽劣淘气,即使现在站在他面前也摆脱不去好动的性子,不时扭着腰抠着手指,黑白分明的眼珠子滴溜溜的四处转着,毫不避讳的对自己对视。他不禁失笑:“几岁了?叫什么名字?”虽然明知他的身世来历,但官面上的事还得一五一十照足了规矩来。“我叫刘病已,六岁。”好在这孩子性格还是活泼的,原以为经历过这么多劫难,本该阴郁寡语,难以与人亲近。刘德拿笔在尺简上记录下他的名字,父辈的那一栏写的正是史皇孙刘进。“父亲何人,祖父何人,曾祖何人?”等了许久,也没听见回答,刘德不由奇怪的抬起头,只见对面的刘病已满面尴尬,身子扭得更加厉害了。“怎么?史家从未跟你讲过么?”“讲过的……”声音细若蚊蝇,他扭着腰,瓮声瓮气的回答,“我的父亲叫刘进,祖父叫刘据,曾祖叫……”刘德没想到这孩子如此不懂避讳,居然直呼其先辈名讳,眼见他口无遮拦的要呼出孝武皇帝尊讳,正欲打断,他却突然怪叫道:“叔公,我要尿尿!哎哟,我憋不住了!我要尿尿——”刘德愕然。刘病已双手抓着自己的胯裆,双脚又蹦又跳,急得满头大汗,一双眼睛泪汪汪的似乎便要哭出来了。看他那副急相,竟是立时三刻便要尿出来了,刘德惧怕小儿无赖,尿在堂上,不敢让人领他去后院如厕,只得命人取来虎子,当堂侍弄他小解。一股尿骚味顺风飘了过来,刘德屏息皱了眉头。刘病已尿完,脸上又恢复了笑容,表情十分舒畅。刘德被他搞得无心再盘问,挥挥手说:“送皇曾孙进宫,领他去掖庭令张贺那里,以后的日常起居,恩养抚育,具体事项皆由张贺派人安顿。”刘病已一蹦一跳的跟着属吏走了,临去还不忘回头冲刘德招手:“叔公,你要记得来找病已玩哦!”刘德看着那孩子黝黑的面庞上天真无邪的笑颜,无奈的抚额嘘叹。这孩子的天性活泼好动,不过教养有限,举止粗鄙,毫无皇族气质。同样是未成年的孩童,当今天子与之相比,犹如凤凰与雉鸡,虽然身上同样流着孝武皇帝的血液,却已是天差地别。“这样也好……也好……”他呢喃着合上竹简,收入帛袋,封存,置于高阁。询君意昭帝篇 无愁无怨笑天真掖庭张贺收到消息后,一早便顶着烈日站在作室门前相迎,牛车刚到门口,不等刘病已跳下车,张贺已将他抱下车紧紧搂在了怀里。来使见交了差,便自行驾车离去。张贺抱着小病已一路从作室门入未央宫。刚回到少府官署便碰上一些同僚,俱是好奇的对张贺打招呼,张贺也顾不上多寒暄,急匆匆应付过去后,将皇曾孙抱回少府官署内自己住的地方。等进了屋关上门,张贺将他放下地,随之整个人也瘫到了地上。刘病已望着眼前这个四十来岁的男子,顿时手足无措起来。张贺的行为十分怪异,跪坐在地上,双手扶着病已,脑袋耷拉着,过了一阵,忽然从他嗓子里逸出一声尖细的哽咽——张贺哭了。刘病已伸手去摸他的脸颊,只觉得触手光滑,并不像几个舅舅那般髭须扎手:“别哭,我保证乖乖的,不捣乱,不顽皮,不给你添麻烦,你别哭了好不好?”“王曾孙……”张贺哽咽着抹干眼泪,脸上终于有了笑容,见那孩子乌眸黑瞳,肤色虽黑,眉目却仍透着清秀,不禁欢喜道,“王曾孙可还记得我吗?”他极力在这个垂髫小儿身上找寻着当年旧主的影子,哪怕一丝半点的痕迹也好。刘病已困惑的摇头:“叔公你认得我吗?”张贺吸气,踉跄的从地上爬了起来,牵着他的小手将他带到堂屋的蔺席上坐,“何止认得,你出生后,太子甚是高兴,弥月抱来予我等瞧时,长得那个叫白嫩水灵啊,别提多惹人怜爱了,我当时还抱了你呢。”他越说越兴奋,仿佛重回那段璀璨的岁月,置身于玉阶金砌的博望苑内,卫太子端坐高席,喜上眉梢,宾客幕僚们彼此称赞道贺……那日是五月初五,祀迎神灵,太子从身上取下一枚身毒国宝镜,史良娣从旁接过,将合采婉转丝绳编成的长命缕系住宝镜,亲手绑到孙儿娇嫩白皙的臂膀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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