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世安千方百计地想要辞却封赏,最后换来刘病已一句冷淡的答复:“你以为朕是为了你么?朕只为张公。”张世安愕然,想起过去种种,自己谨小慎微了一辈子,却不料最终张氏却全托张贺之福得以保全,而且福祚绵长,恩及子孙,他感触难以言表,不禁老泪纵横。因为张贺的儿子早亡,刘病已有心封赏张彭祖,便让张彭祖过继为张贺子嗣,封阳都侯,张贺追谥为阳都哀候。另有张贺遗孙张霸拜为散骑中郎将,赐爵关内侯,食邑三百户。八月初一,下废后诏书,诏曰:“皇后荧惑失道,怀不德,挟毒与母博陆宣成侯夫人显谋欲危太子,无人母之恩,不宜奉宗庙衣服,不可以承天命。呜呼伤哉!其退避宫,上玺绶有司。”霍氏自霍中孺以下子嗣血脉尽绝,仅存废后霍成君一人,被勒令迁出未央宫,幽居上林苑昭台宫。未央宫天禄阁不断飘出缕缕青烟,起先尚不怎么起眼,到最后烟雾越来越呛人,从阁内的窗牖上不停往外冒。等金安上上气不接下气地赶到天禄阁前时,门外已经围了数十人,其中有好些是本在阁内当值的博士,受不了这样呛人的浓烟后跑出来透气的。有人认出金安上,捂着鼻子抱怨说:“都成候啊,你赶紧进去劝劝吧,哎呦,再这么折腾下去,可让人怎么待啊。”金安上连声作揖,用袖子捂住鼻子,低头进了天禄阁。阁内有好几间殿宇是专门用来存放典籍的,浓烟的源头来自靠左的一间。有个高大颀长的人影正忙碌地从殿内搬出一卷卷的竹简,投进门前的火盆里。金安上大惊:“二哥,你在做什么?”浓烟中的金赏撇了下头,漫不经心地继续往火盆里丢书简,“理出一些没用的东西烧掉。”“这……这也不是该你做的事啊?”金赏现在的官职是太仆,位列九卿,怎么看天禄阁的事务也不该是他应当做的。可金赏毫不理会,继续埋首焚烧,竹简在火盆里发出噼噼啪啪的爆裂声响,着实吓人。啪的一声,一点火星溅在金赏的衣袍上,立即烫出一个手指粗细的洞。金安上越想越觉得不对劲,火盆里有卷刚丢下还未来得及烧坏的册子,他伸手捞起,迅速拍尽火苗,捧在手里一看。除了已经呗火熏黑的部分,剩下的字断断续续地写着:“钩戈子……赵婕妤……黄门……巫蛊……太子……”“这是什么?”他脸色都大变,急匆匆地去翻那些完好待焚的卷简,却被金赏劈手夺走。“二哥!”他重重跺脚,“你疯啦!这是司马迁写的《孝武本纪》啊,陛下千辛万苦才收集到,你却把它烧了,这……这可是死罪啊!”金赏不答,憋足气继续加快焚烧速度。“二哥!”金安上板起了脸,肃然道:“我知道你一心维护昭帝,生怕后人非议,可你也不该毁了……”“我没疯!”金赏沉声道,许是烟熏的缘故,他的眼圈红肿,声音暗哑难辨,“这是陛下的意思。”“什么?”金赏情绪消沉,只是轻轻嗯了声。为了一个许平君,结果葬送掉半个城的人,但最终也没能重新挽回心爱的人!霍家已除,大仇得报后的刘病已现在只剩下无所适从的茫然。当年的那些人早已消逝,而《孝武本纪》一旦重现,只会让更多无辜的后人牵扯出来,重新推入那段诡谲恐怖的深渊中去。“他其实是个重情重义、恩怨分明的大丈夫!或许,他比昭帝更适合做这个天下的主人!”金赏艰涩地扯出一抹笑容,“现在岂不是很好?本该属于卫家的东西……终究还是换给了卫家……”丙辰年,汉元康元年春,二十七岁的大汉天子选址少陵塬杜县东侧为自己建造陵邑,杜县改称为杜陵邑,命丞相、将军、列侯、吏二千石、以及资产超过百万的富户迁徙至杜陵邑居住。杜陵以南十八里即为恭哀皇后的少陵,少陵划入杜陵邑,所以也称杜陵南园,世人亦将少陵塬改称为杜陵塬。三月,刘病已将生父刘进追尊为“皇考”,五月,建皇考庙。丁巳年,汉元康二年春,赦天下。二月甘六,立王婕妤为皇后,令其抚养太子与敏武公主。封王皇后父亲王奉光为邛成侯。王皇后无宠,与天子稀少相见。五月,因“病已”二字过于通俗,为方便百姓避讳,天子更名刘询。少陵封土上的草长得足有半人多高了,密密实实地覆盖在覆斗状的封土之上,封土四周种着桑树,封土顶上栽种着杏树,远远望去,绿鬓环绕,杏花满髻,少陵犹如一位淡妆相宜的少女,娇羞中带着一抹报颜的温柔。刘询站在封土下仰望,和整座少陵比起来,他这个皇帝实在显得渺小而又苍白。凝视良久后,他慢慢地就地坐了下来,随从们皆屏蔽在三四十丈开外,任是金安上与史高等人也只敢翘首相望而不敢随意靠近。风刮过自陵墓时,封土上的树木草叶一齐发出哗哗的声响,他闭了眼睛,慢慢躺倒在草堆上。他的脸贴着草籽味道浓郁的泥土,那个紧锁的回忆大门缓缓开启:病已……病己……他听得见她的呼唤。病已……病已……他听得见她的笑声。病已……病已……他听得见她在啜泣……可是以后再没有人叫他病已了!刘病已的记忆已被永远尘封在了这里,这个世上,往后只剩下一个汉天子刘询。“来嘛,再饮一杯……”靡靡之音不断回响,衣着艳丽的女子婀娜地扭动着纤细的腰肢,长长的衣袖甩动,舞出绝伦的美妙身姿。张彭祖已经醺醺欲醉,然而他身边的女子却仍纠缠着他不放,“君侯!你过你是最爱我的,那你为什么始终不肯让我做你的妻子?我不要一直只是个妾待,既然那么多人你只喜欢我一个,为什么……”“哦,哦……呵呵。”他迷蒙着眼,一把搂住身边的美人,凑上去亲了又亲,“别生气,别生气……我心里有……有你,只有你……啊意,啊意……我……”“皇后慢走!”“太皇太后请留步!”王意给上官如意行了礼,正下台阶准备登车,如意站在长信殿的台阶之上,突然开口:“王皇后,你可曾后悔过?”王意抬起头来,掠了掠鬓角的细微短发,夏日的风吹在脸上有些灼人,但她的神情却仍是一如既往地平静。“太皇太后可曾后悔过?”她反问。如意不由得笑了,笑容里有三分惆怅,又有三分坚定。她的目光幽远深长,似乎透过长乐宫幽深的商墙,看到了那个她朝思暮想的心上之人。她深深吸了口气,然后缓缓吐出:“我岂会后悔?不,我不后悔,因为这个身份,才使得我拥有了他!”王意站在阶下,雍容淡定地回答:“妾与大皇太后的答案一致——余愿足矣,何需言悔?”火辣辣的酒浆顺着喉灌入,而后从口中喷出的却是一口接一口的鲜血。血顺着案几淌了一地,歌舞的姬妾们在骇然失色中发出仓惶的失叫,四顾而逃。他强撑着最后一口气腹中绞痛如刀割,他不敢置信,却不得不信。他抓着她的手,用的力道足以将她的手腕拧断。“为……为什么……”眼前的那张脸孔却是扭曲的,怨恨的,“为什么?因为你从来没把我当成一个人!为什么?因为你一直骗我!你说你爱我、喜欢我,宠我,可是到现在你连我叫什么名字你都不知道!你从来不问我,却总是对着我喊别人的名字一一我好恨你!待奉你那么多年,你却辜负了我对你的心……既然得不到你不如毁了你……我要你死——”眼前一片漆黑,张彭祖倒在了血泊中,中毒的症状加剧了他四肢的抽搐。他的眼睛睁得大,五指试图收拢想要抓住些什么,却终于什么也没有把握住,怀着深深的遗憾,他沉沉结合上了眼睑。王意的乘舆逐渐远去,等待她的归处将是那座皇帝永不会临幸的未央宫椒房殿。上官如意回过身来,慢慢地走回她的长信殿。她今天心情不错,因为王意给她送来了一份大礼。一个十三四岁的总角少年正安静地坐在榻上看着枰上布的一局残棋,见如意进来,忙拘谨地站了起来。“来,让我们下完这局棋。”她含笑招呼。恬儿克制着内心的激动,手足无措地站在一旁随侍。少年的棋艺甚好,一局棋即将下完,如意支颐笑问:“阿期,你姓什么?”少年吃惊地抬起来,半晌才嗫喏地说出一个禁忌的姓氏:“姓霍……”如意弯着眉眼,“阿期,你以后姓上官。你叫上官期!我上宫如意的弟弟——上官期!”刘询坐起身来,从身旁拔下一棵草,将草叶贴近唇边,他撅起唇,草叶在他的嘴里吹出一串凄婉的调子:美连娟以修嫭兮,命樔绝而不长。饰新官以延贮兮,泯不归乎故乡。惨郁郁其芜秽兮,隐处幽而怀伤。释舆马于山椒兮,奄修夜之不阳。秋气潜以凄泪兮,桂枝落而销亡。神茕茕以遥思兮,精浮游而出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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