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忙碌慌乱,但这样的荣耀却让霍府上下的每一个人都感到无比地增光添彩。霍成君是陪着刘病已一起回的娘家,霍光一听帝后都来了,忙不迭要挣扎着从床上起来叩拜,却被刘病已及时拦住了。躺在床上的霍光面色暗淡无光、神情恹恹,稀疏的眉毛耸拉着,平时睿智冷峻的眼眸此刻也毫无光彩可言。他的鬓发凌乱,鼻翼合张,呼吸声在安静的房间内听来格外地刺耳。刘病已站在床前细细地审度,终于确信太医所说无误,霍光的气色已尽显油尽灯枯的征兆。冯殷细心地给皇帝端来一张单人榻,霍光大口大口喘着粗气,他气息混浊地吞吐着一股垂死的异味,“陛下请坐,恕臣……无礼了……”病已却没有坐在榻上,反紧挨着床边坐了,执起霍光枯槁的右手。那双手的肌肤松弛,黯淡的肤色下跳动着青黑色的血管,五根骨节突棱出手指已经不受主人自主意识地控制,正不住地震颤着。霍光觉得胸口发闷,胸口过于异常激烈的心跳令他的呼吸更加困难,他张大了嘴,心里郁结着太多太多的忧虑和牵挂。他想握住皇帝的手,却无奈地发现自己反而被他的手牢牢握住。他无力地瘫靠在软枕上,心里百转千折,他不愿意就这样死去,更不愿意死去后自己的子孙后代受到任何的伤害——眼前这个青年究竟靠不靠得住?目光穿越过他的肩膀,霍光看到妻子正搂着小女儿在哀伤地啜泣,她还那么年轻,而自己却要死了,自己死后,她的生活又会变成什么样?没了他的庇护,她和这个家还能走多远?“大将军……”皇帝拉着他的手,眼角挂着泪水,“你可还有什么心愿未了?”皇帝很伤心,肩膀微微发颤,声音哽咽哀伤。霍光张了张干裂的嘴唇,皇帝的表现令他一直放不下的心稍稍得到些宽慰,他直愣愣地盯着刘病已看了许久,内心犹豫着,最终还是决定使出他早就预备好的保命撒手锏,“陛下……臣将不久人世,却始终有一夙愿未了。”“将军请将。”“兄长景桓候绝嗣无依,臣想从臣的食邑中分出三千户,请陛下封霍山为列侯,使他过继到兄长名下,令景桓侯那一脉的宗祀得以延续。”他说得很慢,几乎是逐字逐句地在念,心力交瘁的他恍惚回到自己幼年,那时候他还住在平阳县的家里,家境并不富裕,直到有一天父亲到传舍去了谒见某个人,然后霍家突然得了田、宅、奴婢,这样的变化实在令年仅十余岁的他又惊又喜。这之后没多久,他终于见到了那位霍家的恩人——那个从未出现在霍氏宗籍中,但却是他的异母哥哥的人——霍去病!那时年轻的霍去病已是名扬天下的骠骑将军,他的背后拥有一个显赫到惊人的家世——他的母亲是卫子夫的姐姐,他是大将军卫青的外甥,是太子刘据的表弟。正是因为他的关系,霍家得到了财富,而他也因此被这个第一次谋面的哥哥从平阳带到了长安。记忆中的霍去病永远是那样的神采飞扬,那样地傲气逼人,他是值得骄傲的,因为他拥有了一切令人嫉妒的东西。那简直就是一个踩在云端里的深,而这个神是他霍光的哥哥!霍光苍老混浊的眼睛里藏着太多的羡慕,沉浸在回忆中的他浑身发着微小的战栗。那个把他从泥淖中拔出来带到云端的神明,却只活到二十四岁!二十四岁……那时候自己多大?他不可能再回去了,不可能再回到平阳去重新过那平庸无趣的生活,即使没有霍去病的提携,他也要在长安站稳脚跟。霍去病虽然死了,但少了那个万丈夺目的光环站在他身边遮蔽,他这个骠骑将军的弟弟却反而显现出来,陛下开始关注他,而他也终于一步步地爬到了现在的地位!云端?是的云端!他终于踩在了云端里!现在的他早已超越了那个骄傲飞扬的大司马表情将军!肺里的气息嗬嗬地回转着,他能听到自己心虚般的心跳声,他难受地抓着自己胸前的衣襟。恍惚中,二十四岁的霍去病正站在他眼前,那个英气逼人的男子脸上不屑与嘲笑的神气并存着,那双漆黑的星眸绽放着冷冷的笑意,薄薄的唇紧抿着,却仿佛正在质问他:“子孟,你还真有心一直惦记着我。”他吓出一身冷汗,定了定神,眼前没有讥笑鄙视他的霍去病,只有一个正感怀落泪的皇帝——这个和卫氏有着一脉血缘的皇帝,今年也正好是二十四岁呢。那样的眉,那样的眼,那样的唇,多么像是那位过早消失在云端里的人啊。可他从来没见过那个异母兄长这般哭泣过,从没用这样的神情为他流过泪。霍主光努力振作起来,反手抓住刘病己的手,用力地攥着,“求陛下恩准!”即使真下了黄泉无颜去面对霍去病,他现在也必须得这样做,骂他薄情寡义也好,骂他忘恩负义也好,骂他自私自利也好,骂什么都不重要,濒临死亡的他只想用尽最后的一点手腕。替霍家的子嗣保留一个转圜的余地。刘病已慢慢抬起头来,眼角的泪痕宛然,“联答应你。”霍光松了口气,这几年一直哽在心上的那块石头稍稍放下。身旁侍立的霍云露出不情愿的神情,他很不能理解叔祖父作此等安排的目的,此时霍家的荣耀早已是无人能及,为何要再与一个死了很多年,甚至早已绝嗣除国的霍去病扯上关系?病已用袖角轻轻拭去泪痕,哽咽着说:“万望大将军多多保重!朕改日再来看你!”他站起身,才刚转身,身后霍光颤抖着发出一声凄厉的呼唤:“陛下一一”病已停下,侧首。霍光侧卧在床上,从这个角度看过去,那张侧脸己看不出任何悲伤的痕迹。霍光心跳得过快,唇色发青,说话直哆嗦:“陛下……切莫忘了答应臣的事。”“你放心……”他的语气淡淡的,疏冷得叫人心悸,“大将军教导过朕,朕是一定会记得你说过的每一句话。永不相忘一一”莫名地,霍光心里直冒寒气,额头冷汗挥得直下。视线模糊中,皇帝已经出去了,霍光颤巍巍地喊住皇后:“你……你一定要尽快快……尽快生下太……太子……”利用霍去病的这层血缘关系去打动皇帝,想借此替霍家留下一份血脉的做法并不是最稳妥的保障,真正能庇佑霍家渡过一切劫难的,唯有那个拥有霍氏血脉的太子。他坚信,霍氏早已强过卫氏许多,所以霍氏是不会垮的。02、回忆皇帝回宫后立即颁下诏书,任命霍光的儿子霍禹为右将军。地节二年三月初八,缠绵病榻多日的霍光终于撒手人寰,皇帝与太皇太后亲临典丧,赐谥号为“宣成候”,赐金钱、缯絮,绣被百领。衣五十箧,璧珠玑玉衣,梓宫、便房、黄肠题凑各一具,枞木外臧椁十五具。出殡当日以辒辌车载霍光灵柩,黄段覆盖,左辕上插上羽饰纛旗。征发材官、轻车、北军五校士军列队将抵达茂陵,为霍光送葬。征发河东、河南、河内三郡士兵挖掘墓穴,盖起墓冢祠堂,设园邑三百家,长丞奉守。葬礼过后,皇帝依照前言封霍山为乐平侯,以奉车都尉领尚书事。霍光的葬仪规格已堪比帝王之制,然而霍显却仍不满意,她一改霍光在时所定的墓冢规格,肆意加以扩大,建三道山阙,修筑神道,使得整个墓地范围北临昭灵馆,南出承恩馆。另外又大肆修饰祠堂,辇车行驶的道路直接修道墓穴中的永巷之地,霍显将霍光生前宠幸的良人、婢妾统统赶到陵寝,幽居永巷奉守光冢。金安上觑空专门去了趟金赏家,问:“大将军过世,以霍禹的能耐自然不可能操控得住陛下,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金赏喝得有些醉了,迷蒙着眼,皮笑肉不笑地说:“你心里已经拿定了主意,还来问我作甚?”金安上窘道:“二哥比我年长,自然见多识广……”金赏仰头灌了口酒,然后长长地吁了口气:“死到临头尤不知,宣成侯一薨,霍家就好比一群脱缰的野马,终有一日得自坠悬崖,摔得粉身碎骨。”金安上闻言,信心倍增,但转瞬又担忧起来,“二哥,你也该早寻脱身之计了。”但金赏似乎已经听不到了,他趴在几上,满身酒气,呼呼酣睡一副醉生梦死之态。安上起身,找奴婢替他加衣,然后重重地叹了口气。许广汉的脚步是如此地急,心情却是前所未有的轻松、跨进清凉殿的门槛,小黄门谄媚讨好地冲他微笑,恭敬地请他入内。案后的刘病已身穿黄色常服,正手持奏书细细阅览。霍光死后,虽然霍禹也进入中朝尚书,但显然霍禹的威望远远不及霍光,由尚书递呈给皇帝的奏书比原先的量多了一倍。“陛下!”刘病已搁下书简,神色睿智,目光深邃,凛凛散发出帝王的威严气息。许广汉将藏于袖中的一封方底口帛袋递了上去,脸上有掩藏不住的喜气,“这是魏相托臣上呈陛下的。”病已也笑了,用剪子挑开封口,取出里面的一块折叠的方方正正的缣帛,“不枉朕等了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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