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成君脑海里浮现的尽是许平君宽大的衣衫下明显隆起的小腹,她不由哭叫道:“六姐有什么好伤心的?又不是她一个人不能生,是她的男人没用,府里那么多家人子,也没见一个怀孩子的。也就有些人命好,想当皇后就当皇后,想生孩子就生孩子,生完一个又一个……”霍夫人立即明白了女儿的心思,一把推开她,手指直戳她的额头,叱道:“怎么过了两年还存着这个傻念头,堂堂大将军之女,你想要什么样的夫君不行?我不许你再动那糊涂心思!”成君哭道:“你这也不许那也不许,当初是你说让我进宫的,如今却想着把我嫁给别人!我谁都不嫁!老死在家里算了!”霍夫人气噎,伸手想打,可又见女儿哭得可怜,实在下不了手,不由斥道:“那你想怎么办?我知道你喜欢皇帝,可许皇后名分已定。难道你放着良家主母不做,甘愿进宫当妾侍不成?难道你喜欢每天看着皇后的脸色?”“我不管!我不管!那明明不过是个微贱的女人,却独自霸占着陛下,说什么故剑情深,她哪点配得起陛下?哪里够得上母仪天下?我不要嫁给其他人,既然当初你说让我嫁给陛下的,那我就只嫁陛下,除了他,我谁都不嫁!阉人之女能当皇后,我堂堂大将军之女,为何不能?”霍夫人大大怔住,半晌,倏地站了起来。霍成君见母亲在室内来回踱步,低头沉吟。她哭了半天,这会儿没了附和之人,也渐渐觉得没了意思,便擦干眼泪,撒娇的喊:“母亲,你转得我眼都晕了。”霍夫人停了下来,脸上有了笑意,“君儿说得很对,大将军之女缘何还比不过一个阉人之女,这怎么都说不通。”霍成君眨着眼睛,闷闷不乐的说:“那也没办法,要怪只能怪父亲当初太好说话,这才被一个阉人欺爬到了头上。”霍夫人笑道:“其实你要当皇后,也不难。”成君想了想,拍手道:“让父亲去告诉陛下,叫他废后!”霍夫人语笑晏然,“别急,总会有法子的。”“无碍。”太医令的声音稳若磐石,垂首站于床侧的太医们暗自松了口气。刘病已仍是不放心,追问道:“她身子太虚,总要开些方子补补才好。”太医令笑道:“陛下别急,药补不如食补,容臣回官署和太官令商议商议,以后几个月按季节变化,逐月给皇后慢慢进补。”太医令一说完,刘病已已忍不住一连迭的说:“好好好!怎样都好!朕就是见不得她再吃不下睡不着,最后还搞得晕厥过去。”太医令道:“皇后的脉象稳定,方才也叫女医检查过了,胎位正常,只是妊妇个体有差异,难免会有这样那样的不适。陛下不用太担心,臣会安排属下晨昏来给皇后各请一次脉,再叫女医每日诊察胎位,确保万无一失。”刘病已仍不放心,碎碎念的再三叮嘱,反复的说这说那。许平君躺在床上,背过身,捂着唇偷笑。王意跪坐在床侧,斜眼乜她,低声道:“陛下这也是为你着想,你居然还偷着乐和,真是没心肝。”平君撅嘴抱怨:“你难得进宫一趟,他们在这吵吵嚷嚷的,我们连话都说不上。”“这容易……”王意眼睑未掀,突然把声音拔高,“皇后说你们说话声音吵得她很晕……”室内的一切杂音马上消失,太医们静若寒蝉。许平君不好意思的偷偷扯王意的袖子,王意纹丝不动,仍是一本正经的坐着。刘病已首先反应过来,连连冲太医令挥手,示意所有人统统退下。淳于衍尾随在太医们的最末,正要走,王意突然抬头道:“你且等等。”淳于衍本不确定是喊她,犹犹豫豫的回头,王意神色平静的望着她,“淳于女医,请留步。”她对王意并不太了解,只知道那气质清冷、举止贵气的年轻女子是皇帝、皇后在民间结识的旧友,虽然没有官秩在身,偶尔出现在宫里却非常受人尊敬。淳于衍身为卑微的女医,自然不敢得罪这等权贵,于是忙低眉顺目的回过身,“诺。”王意并不顾忌刘病已和许平君在场,只是指着床头案上一盌巾羹说:“这盌羹里加了药材,本为大补之品,只是侍女从太官处端来时羹已微冷。你既是女医,自当明白妊妇吃了这些性寒的食物,损大于补……”她的瞳仁黑亮得闪着内敛平静的波光,语气仍是不疾不徐,“你应当及时提醒宫人更换才是。”淳于衍战战兢兢,当着帝后的面,连自辩的组织能力都丧失殆尽,只是唯唯诺诺的点头。刘病已道:“你下去吧,以后记得照顾皇后,不得有半点马虎。”等淳于衍退下,许平君撑起身子,拉住王意的手说:“到底还是你心细。”刘病已看了看平君,再看看王意,忽道:“三姑娘,朕想拜托你一件事。”王意起身,状似惶恐的承让:“陛下言重了。”刘病已朗笑:“三姑娘,你明明不把朕的话放在心上,却总喜欢摆出一副在意的谦恭模样。”见王意嘴动,知道她又想婉言解释,忙制止,“朕不为别的事求你,平君怀孕后精神总是不好,我希望到她临产分娩,你能一直陪着她。”王意定定的望住他,“陛下的意思是要我搬到宫里来住?”“朕知道你不稀罕官秩,也不必封你做什么长御,朕让人给你定制门籍,由得你自由出入。你位比长御,却又没有长御的约束,如何?”王意想了想,既没答应,也没拒绝,沉思良久,开口问道:“陛下会将皇后安置到何处分娩?”妇人分娩和丧事一样属于不吉,在民间妊妇需离家分娩,一月方可回。宫中风俗亦然,许平君分娩肯定不会留在未央宫中,照旧例,去上林苑某处宫苑别馆的可能性大些,只是平君的产期可能会是在正月,那个时候朝廷正是诸侯朝请的繁忙时刻。刘病已沉吟:“这倒还没想过……你问这个做什么?”王意抿唇嫣然一笑:“事先多安排些人在宫馆里,免得陛下到时闻讯昏晕过去,也好及时调派人手照应。”许平君扑哧一声笑了,刘病已听出话里的调侃,一时窘得只得四下环顾,连连嗟叹,“三姑娘啊,你迟早得为你这张利嘴付出代价。”王意柔柔一笑,淡然应对,“无妨,我等陛下来讨这笔债就是。”殿外的气温偏冷,一出甬道,淳于衍便感到一股襌衣无法抵御的寒意。掖庭宫门前张赏正与人低声说笑,她走了过去,在他边上小声的问:“下了值能直接回家么?”张赏回头,边上的同僚正嬉皮笑脸的朝他们张望,他连忙推搪,“照旧照旧,你不用等我……”她哀恳的瞅着他,“别去赌钱了,这个月的家用……”“你这女子,怎么这么啰嗦!”张赏要面子,一把将她拖到边角,“我哪里是去赌钱?我与人结交,也是为了能够谋到更好的职务,难道你甘愿见我终日守在这掖庭门户不成?”淳于衍无奈的点了点头,“那我先回去了。”张赏急不可耐的催促:“走吧,走吧,快走……”话没说完,边上的同僚涌了过来,勾肩搭背的戏侃:“真看不出你这人五大三粗的,娶的女人倒真漂亮。”淳于衍虽去得有些距离了,但站在下风处的她,仍是隐隐约约听到张赏争辩的话:“漂亮有什么用?到底不是良家子……”她心里一酸,眼泪几欲夺眶而出,脚下加快的步子不免凌乱,险些绊脚。非医、巫、商贾、百工之子女方可称为良家子,而她的身份却是女医,虽在宫廷当差,终究出身不好。张赏娶她为妻后,虽说夫妻之间相处还算和气,但他却始终觉得自己娶了一个不是很体面的女子为妻是件丢人的事,在言语间往往会伤到她的自尊。心怀凄凉,她徘徊在未央宫中的小径,不知不觉之间竟来到了一处荒僻之所,这里的范围隶属作室,却是专门给杂役们煮食休憩的场所。倚靠竹篱之外有处低洼,秋季本该匿迹的蚊蝇在这里却仍有迹可循,一名赭衣女子正背对着她,蹲在低洼边刷洗着大大小小的虎子。淳于衍靠近时,那女子闻声回过头,略显蒙乱的青丝下是张白得有些吓人的脸,只是从那均匀细致的五官依稀可以辨认出昔日的美丽容颜。淳于衍一言不发的看着她,脸上流露着无限哀伤。周阳蒙朝地上啐了口唾沫,踉跄的站了起来,“是不是每次来看过我,便能觉得自己其实过得并不算太差?这样鲜明的对比,是否能让你觉得自己其实很幸福?毕竟微贱之下还有更低贱的……”“我不想这样。”她的声音低低的,反复的念着,好像没了自己的意识,只是重复的呢喃,“我不想这样,不想……”周阳蒙怔住,看她泪流满面的抽泣,不由稍许缓了脸色,但只是瞬间而逝,她冷哼一声,收拾脚边洗干净的虎子,淋淋漓漓的水溅了她一身,她浑不在乎,只是将这些虎子搬会屋去时停了下来,扭头说:“没人会觉得你哭泣可怜,想要成为人上人,对于卑微的我来说,只会不折手段的去争取。所以……”她从牙缝里挤出最后一句话,“如果让我重新选择,我仍会这么做,是他们把我逼成这样的,我没做错,也永远不会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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