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当空,灞河湍急的向东奔流。气势惊人。王旗猎猎,昌邑王的舆驾就停在灞水边上。刘贺坐在车内,偶尔掀开帷幕往外探个头,很快又被刺眼的阳光给逼退回去。从接到诏书的那日中午出发,大半日就行了一百三十五里,他到现在都能感觉到自己胸腔内那份燃烧的兴奋。这是一份他从来没有想到,也不敢想象的兴奋。他在车里勾着嘴角笑得无比欢畅,身边的女子羞羞答答的低垂着头,不时的偷觑他。刘贺好不得意,戏谑笑问:“你还有什么没看够?”探手伸入女子的裙底,沿着光滑的肌肤往上摸去。女子娇羞的往后退,他不禁得意的大笑:“为了找你来陪我解闷,害得我昨日损折了一名大奴。”车内传出阵阵暧昧不清的欢声笑语,昌邑郎中令龚遂站在车舆边上,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尴尬中只能扯出一丝无奈的苦笑。前昌邑哀王刘髆死时,刘贺仅四五岁大,这位什么都不懂的小太子被扶上了王位,成为昌邑国第二位大王。与传闻中长安城那位聪明绝顶、灵气逼人的少年天子相比,少年昌邑王更肖似他的祖父孝武皇帝年少时,一副聪明有余,顽劣到令人厌恶的模样。如同大多数王族贵胄的子弟一样,刘贺似乎继承了祖父刘彻声色犬马的性格,从小到大没少让国内的大臣们操碎心。刘弗的突然崩逝令人震惊,但更令人瞠目的是京畿的那帮公卿们居然会弃广陵王刘胥不用而选择立刘贺为帝。诏书送达到昌邑国时,举国震动。刘贺兴奋得忘乎所以,但他们这帮臣子却不敢太轻易相信这种好运——大司马大将军霍光这些年在朝廷上施行的手腕,不可谓不叫人怵目。他们在国内商议来商议去,最终只能打算先奉诏抵京,然后走一步看一步,见机行事。目前看来抵京后,最重要的还是得留给上官皇后以及霍大将军一个好印象,但刘贺这一路上依旧我行我素,行为放诞,丝毫没有收敛。前几日路过弘农时,他嫌长路漫漫无聊寂寞,居然命奴仆去掳劫了一名女子藏在衣车内。昨日抵达湖县,终究让朝廷使者有所警觉,国丧期间人人都不得行男女燕好之事,特别刘贺还是朝廷迎回长安即将继承刘弗宗嗣的人选,掳劫民女在车中行此淫秽奸情,视为不孝,罪行难恕。朝廷的使者质问昌邑国丞相安乐,安乐又告诉了龚遂,龚遂去询问刘贺,结果刘贺拒不承认。没奈何,最终龚遂只能将那名奴仆押送卫士长法办,以此转移使者的注意力。这一路好歹有惊无险的进入三辅,眼见得这会儿已到灞上,接下来会再发生什么事,又该如何应对,他们心里都没什么底。日落时分,朝廷派出大鸿胪史乐成前往灞上接驾。安乐与龚遂以及一干随从簇拥着刘贺站在灞上向西看,只见地平线上尘土滚滚,旌旗曳地,天子六马乘舆缓缓驶来。落霞作景,映得乘舆金光闪闪,分外耀眼。刘贺忽尔笑了起来,此情此景令他不由想起四年前的那场赛马盛会,那时的刘弗便坐在这辆华丽的乘舆之上,突然的莅临令灞上的人群震慑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臣衣容不整,望陛下恕罪。”“听说你赢了马,见你这装束,难不成还是你亲自骑驭了?”“正是……陛下,我们赛马可是讲求彩头的。”“既如此,朕便出个一万金吧,让金赏替朕驭马比试。”那时的他太过年轻气胜,他在昌邑国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肆意妄为,任性胡闹得再厉害也无人敢对他太过严苛的说个不字。别的诸侯王当着皇帝的面不敢说的话他敢说,他甚至是语带嘲讽的向他的小叔叔提出赌金要求。刘贺深深的吸了口气,肺叶隐隐胀痛。一万金其实并不是一个足以吓倒他的数字,但不得不承认,当时刘弗从容应对的气质的确曾令他暗生恼意。换作其他人,兴许为了讨好皇帝,早就抱着准备输马的心态来比赛了,但他不甘心。他是谁?他是刘贺!是昌邑哀王刘髆的儿子!是孝武李夫人的孙子!他怎能甘心输给钩弋子?怎能甘心?乘舆越来越近,在晚霞的光芒万丈中破空而出,气势惊人,刘贺毫无意外的在乘舆架前看到了那位熟人。不是心甘情愿输给刘弗,却最终还是输了给他。刘贺细眯起眼,迎着最后的一点残阳向那辆似乎也会闪闪发光的乘舆望去,身穿麻衣丧服的金赏正手持缰绳逆光站在车架上,晚霞将他的衣裳也浸染成了妖艳的金色,看起来犹如天人降临。两拨人马会面,行过大礼后又是一番寒暄,史乐成恭请刘贺登舆入长安,刘贺眯着眼微笑:“寿成。”人堆里响了一声:“诺。”然后一个瘦弱的小个子挤到前面来,这是刘贺随侍的仆人之一。“你来驾舆。”刘贺的话令在场的人为之一愣,金赏站在乘舆旁脸色白得犹如他身上的衣裳。天子之舆,向来都由奉车都尉掌驾,而如今刘贺却当着众人的面让自己的一名奴仆替代,金赏的羞愤之情毫无遮掩的倾泄在眼眸中,他冷峻着脸,一言不发的将手中的辔策交到了那个名叫寿成的奴役手中。刘贺登上了乘舆,又命自己的郎中令龚遂居右参乘。龚遂为难的看了眼史乐成,又回头看了眼安乐。安乐冲他微微点了下头,他这才爬上了乘舆。这一路走得极慢,车队绕向西行,抵达广明东都门时天已大亮,龚遂一宿未眠,看了看舆外的景色,唤醒熟睡的刘贺:“大王,遵照礼仪,奔丧望见国都之门应当哭泣。”刘贺睁开惺忪的睡眼,将胳膊枕在颈下,不耐烦的翻了个身:“我喉咙痛,哭不了。”龚遂无奈的摇头叹息。队伍行至长安内城门,龚遂不得不再次提醒刘贺哭丧,刘贺仍是那句话——不能哭,末了横了他一眼,颇有责备之意的说:“这外城门和内城门不都是城门吗,何必再多此一问?”龚遂顿时语塞。入了长安城门,乘舆仪仗招来百姓围观,刘贺坐在车上颇有得色。眼见得转瞬便到到未央宫东门阙楼,龚遂终于还是没忍住,提醒道:“朝廷设的昌邑帐在未央宫的东门阙楼外的驰道北面,现在我们离幄帐只剩下一条南北行道的距离,马车驶过去也没几步路了,大王不妨就此下舆,遵照丧仪……”刘贺沉默着没有任何表示,过了会儿,才倏地站立起来。龚遂大喜,急忙喊停乘舆。队伍停了下来,刘贺伸手抹了把脸,嘿嘿桀笑两声。龚遂撩开帷帘,刘贺在寿成的搀扶下双脚终于平稳的落了地。街道上早有执金吾率兵卫负责清道警戒,将围观的百姓驱逐到道路的两旁。刘贺刚下车,围观的民众便发出一声感慨般的呼声,犹如海浪般汹涌起伏。身材颀长,一身斩缞丧服的刘贺无论往哪站都是极其引人注目,特别是他从帷帘掀开便扯起嗓子高喊了一声,等下了车后不等随行众人反应过来,他已矮身跪伏在了地上,向着西面的未央宫阙楼号啕大哭。刘贺哭得凄惨,这一声哀婉凄厉的悲鸣勾起了沿街围观的百姓对英年崩逝的大行皇帝无限眷恋之情,不消一刻,呜咽声犹如瘟疫般迅速传播四散,未央宫外响起一片伤心的哭声。上官皇后眼神空洞的转向围拢在前殿上的公卿大臣,未央宫外隐隐约约有哽噎的哭泣声,但是大臣们的表情都是严肃谨慎的,她的外祖父更是蹙紧了眉头一言不发。她叹了口气,既然那么多人都选择无视宫外的动静,她这个未亡人又何必自扰?她拖沓着脚步走向梓宫,棺柩外套着金椁,棺椁的盖子都还没有盖上,她的夫君此刻正躺在棺柩内,棺椁周围搁着上百斤的冰块。夏日炎炎,冰块在热气中蒸腾着氤氲,刘弗包裹着金缕玉衣的尸身就躺在这片茫茫雾气之中。她刚想走进那片氤氲中,便有侍卫站出来劝阻,她没生气,脸上甚至连眉头也没动一下,只是面无表情的盯着那些侍卫,直到霍光发出了唯一的声音:“来了。”殿内光线昏沉,殿外明媚绚烂,以碧空白云作景,如意回首时只看到一个披麻戴孝的白色人影踉踉跄跄的哭爬上殿前石阶,然后在殿门口跪了下来,涕泪纵横,毫无形象可言。她几乎是怀着某种强烈的祈求之心走向那个人,可当刘贺泣不成声的抬起头,她在看清那张年轻秀美的面容时,禁不住连退两步,颓然无力的垂下泪来。作为刘弗的继嗣者,她一直期翼着刘贺能有些与刘弗相似之处,可是现在看来完全没有。那一眼的印象她除了看到一张俊美秀丽的脸孔外,刘贺身上没有一丝一毫刘弗的影子。刹那间,她心底除了浓浓的失望之情外,竟又升腾起另一股怨恨的怒意。如果不是外祖父非逼着刘弗专宠她,想方设法的要借她的肚子生出一个嫡子来,或许,刘弗不会绝后。如果不是霍光的贪念作祟,即便现在没有嫡子,至少她现在可以拥有一个传承自刘弗血统的庶子,那么刘弗也不至于落得无子绝后,不得不找自己侄子继嗣这么悲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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