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意!”皇帝的另一只手抚上她的脑后,轻轻地触摸那柔软乌黑长发,“他永远是你的弟弟,只是……他不能叫上官期。”她哽声,牙齿紧紧咬住自己的唇,不让眼泪滑落,“是……我明白了。”一阵狂风透窗而过,强风撞击梁下的扇叶,吹得它来回摆动,发出嘎吱嘎吱的刺耳声响,缠绕在大蒲扇叶上的绳索垂到地上,在帝、后二人身边悠悠回荡,犹如一条盘曲晃首、伸颈吐信的毒蛇。许广汉在家中乃是长子,想当年凭着显赫的家世在昌邑王刘髆身边为郎,风光无限,族内长辈无不交口称赞。满以为许氏一族定当由他传承继嗣,谁曾想有朝一日竟会遭逢非人的宫刑。从那以后许广汉自愧无能再为人子,妻女随他落户长安后,便将家中原有的一切全部转给了二弟许舜继承,逐渐遗忘了他在昌邑时的种种过往。许广汉离家时,许延寿尚且年幼,但对大哥的尊崇之心却并未因此有半分减损,当年之事他虽不曾亲历,却也耳熟能详。兄弟二人重逢之后,少不得聊起家人,叙述乡土人情。“说起来大王的年纪与当今天子也相差无几,这叔侄二人又皆是少年即位,经历类似。去年我在昌邑听闻燕王勾结鄂邑长公主欲入京畿谋反,天子聪颖,慧眼独具,巧识阴谋,保举贤臣,真是位了不起的明君。再反观我们大王,聪颖倒是也有,只是性子太过好动,臣公屡屡相劝,大王总是玩心难收。”许广汉见弟弟摇头叹息,忍不住笑道:“既是少年,心性跳脱,又有何妨?”想到皇帝寡言清冷的表情,他忽然一阵恍惚,“天子聪颖是真,只是……”呵呵笑了两声,收口不言。许延寿不曾留意哥哥的神情,只是连声抱怨,历数昌邑王刘贺在国内的种种顽劣行径。许广汉插嘴道:“瞧这作为,倒与当年孝武皇帝有几分相似了,先帝年少初登大位,不也如此荒诞顽劣?身份再尊贵,也不过还是孩子,无可厚非。”许延寿不以为然地一笑,转念想起一事,问道:“听说侄女已许了亲,这几日家中来往的少年可就是那侄女婿?我瞧他相貌俊秀,天庭饱满,面相极好,这样的少年将来必有一番作为。”他这是爱屋及乌的心态,许广汉却听得哭笑不得,连忙摇头,“你不知道,他不是我女婿,但他来历不小。他是先帝的曾孙,论起辈分来,昌邑王还应当是他的堂叔呢。”“哦?”许延寿来了兴致,“原来还是位皇亲贵胄,只不知他的侯爵封号叫什么?又是哪一支皇室王族承袭?”许广汉苦笑,“他至今尚未封侯……他、他是卫氏遗孤。”许延寿眼皮突地一跳,“卫氏?难道是……皇后卫子夫?”许广汉默然无语,许延寿惊得从席子上挺腰直起上身:“真的是卫皇后……那岂不是卫太子的孙儿?”许广汉点头。“卫氏受巫蛊所累,先是诸邑、阳石两位公主被诛,最后累及卫后、卫太子、当利公主。卫皇后与先帝的一子三女,全族尽数在巫蛊之祸中诛杀殆尽,真想不到居然还有遗孤存活于世,真乃奇迹。”许延寿欷?道,“我常听老人们说起当年那场长安父子之战,殃及无辜不计其数,许多官吏都栽在这上头,不知该站在哪一边才好。先帝盛怒之时什么话都听不进去了,倒还是卫太子逃亡在外时有一位看守高祖陵寝的小吏上奏书为卫太子说情,合了先帝的心思,不过可惜太子仍是死在了湖县。前几年听闻京城出了个假太子案,轰动一时,我当时还在想,这要是真的卫太子该多好啊。”不知为何,许广汉突然想起张贺来,想到假卫太子被判腰斩的那些天,张贺无助而痛楚的眼神,他忽然猛地打了个哆嗦,急忙岔开话题:“说起这位高寝郎,倒真是三弟你孤陋寡闻了,他可早已是当朝丞相了呀!”午后阳光炙热,静坐在庑廊下纳凉假寐的老者猛地打了个喷嚏,惊醒后,他缓缓张开惺忪的眼睛,松垮的眼袋微微抖动,却遮掩不住那双老眼中透出的洞察内敛。对面施施然走来一对中年夫妇,妇人紧随在夫君之后,显得谦恭有礼,以夫为尊。田千秋远远注视,面露微笑地捋须点了点头。“给父亲大人请安!”二人一前一后来到跟前,恭恭敬敬地给老人行稽首大礼。田千秋道:“陛下颁下诏书,赦天下,这阵子可真有的你忙了。”徐仁携妻在边上的席子上坐下,据实答道:“不过依例开释些囚徒罢了。”“近来也不见你到府里来,都在忙些什么呀?”也许是老了,这副身子骨不比当年了,从去年染病强撑着处置了上官桀父子起,便总不见痊愈,太医的药一再加重,家人虽刻意隐瞒他实情,可他自认灵台通明,这点遮遮掩掩的把戏还是一眼就能看穿的。徐仁对这位丈人既尊敬又崇拜,于是忙解释:“赦令下了,各地皆有犯人前来自行投案,以求赦免。这几日我正协助廷尉王平审理侯史吴的案子,所以忙得抽不开身。”“侯史吴……”田千秋将这个名字念了一遍。“此人本是桑弘羊的旧属,去年桑弘羊之子桑迁逃亡在外,曾去投奔于他,他念着旧情收容了一阵子,之后桑迁转辗逃到其他地方被捕,已于去年冬天伏法被诛。”田千秋垂下眼睑,眼角皱纹清晰深刻,层层叠叠。徐仁道:“不是什么棘手的案子……”“嗯……”鼻腔里沉闷地哼了声,田千秋的神色却意外地凝重起来。06、走马元凤二年的下半年匈奴与汉朝的关系都处在一种缓和的亲密状态,匈奴人和亲的意愿越来越明显,边境上难得呈现一派祥和。而汉朝国内政局平稳,扫除乱党后又赦天下,民心渐稳,这种局面一直维持到了元凤三年的正月。这年的春日,符节令眭弘向皇帝上了一道奏书,称泰山上有大石自行竖立,上林苑内有枯死的柳树逢春抽芽,虫子把柳叶咬出了五个字——公孙病已立。眭弘大胆奏言,希望皇帝能顺应天意,物色贤能,退位让贤。这封奏书在朝堂上掀起轩然大波,眭弘被冠上妖言惑众的罪名处死。这个风波未过,汉廷侦得讯息,匈奴单于意图发兵侵占酒泉、张掖两地,霍光以皇帝的名义下诏勒令边境严防警备,没多久匈奴右贤王、犁汙王四千铁骑分成三队,侵入日勒、屋兰、番和三地,烧杀抢掠,张掖太守、属国都尉发兵还击,平稳了没多久的边境上再度燃起火线。霍光忙于战事,朝堂内外对于眭弘的放肆言论颇有议论,只是他实在无心顾及良多,这事虽然极力压制,能瞒得过京畿百姓,却躲不过臣公们的腹诽。“病已哥哥!”平君踮起脚尖将洗干净的衣裳晾在竹竿上,见刘病已穿堂而过正要出去,便大声叫道,“过来搭把手。”春寒陡峭,天气尚未回暖,井水仍是冰冷刺骨,她的双手冻得血红,井台边正卖力地打水搓洗衣物的许惠抬起头,一连迭声地喊:“姑娘你放着,让奴婢来……”病已回头只瞧了一眼,冲平君笑了笑,拔腿就走。平君嗔怒:“病已哥哥——”冲上去一把拽住他,“过来帮我把衣裳晾上去。”病已甩手挣开,用破锣似的嗓音沙哑地说:“我得赶着去先生那读书。”“你又胡扯,打量我真不知道你在外头干什么好事呢?”她一瞪眼,继续拽住他的胳膊,十四岁的刘病已身高已与她父亲相差无几,她这个才七尺高的个头跟他一比,明显要吃亏许多。病已不理她,一脸焦急地望向门外,“放开。”平君叫道:“不放!你哪里是去念书,你是跟着张彭祖那些人一块儿去斗鸡走马……”“唉,唉……”他急得想伸手去捂她的嘴,“我只是去凑个热闹,我又没赌钱。”“你少哄我,即便不赌钱,你在边上瞧着,可着劲地喊,难道还不得坏了你的嗓子?你忘了宫里的太医是怎么叮嘱的?你现在正是换嗓子的时候,如果不好好养着,以后可就得一辈子破锣……”“真啰唆!张公和许叔叔两个整天在我耳边念叨,好容易从宫里逃出来,你又来烦我。”他的声音哑得没法入耳,这会儿说得急了,更加刺耳难听。许惠见他俩争执,吓得没了主意,她在这个家里只待了一年,不晓得这对亲如兄妹的少年以前是如何相处的,起初见他俩关系的确融洽,一家子和和美美,后来也不知怎么了,刘公子年岁渐长,竟与自家的姑娘生分了似的,凭姑娘“哥哥”长“哥哥”短地叫他,他也再没了以往的好性情。姑娘不喜欢的事他偏要对着干,姑娘喜欢的事他却一件都不干,就好比为了这斗鸡走马的荒唐事,姑娘可真没少伤心。“不许去!不许去!我不许你去!”“你是我的谁啊,凭什么管着我?”吵到最后,话却是越说越重。许平君气得直哆嗦,“我是……我是你妹……”“别说你不是我妹妹,就算是,你见过妹妹管教兄长的吗?有你这样没尊没卑、没上没下,不懂礼数的妹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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