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道绕过了多少间房舍,每间空房内皆是装饰得美轮美奂,金银玉器随处可见。刘病已起初瞧着还觉得新奇,但随着腹中的饥饿感加重,那些好看的好玩的,已经无法再引起他的关注。他现在最想要的,是去弄一块蒸饼果腹。庑廊上没有郎卫把守,却多了三四名小黄门。这些小黄门头戴巧士冠,身穿缯布深衣,这样的打扮与掖庭内服役的中黄门大相径庭。刘病已从未见过小黄门,所以心中将他们轻易地划入了普通宦臣之列。他向来与黄门嬉皮笑脸惯了,若是碰上个宫女之类的,或许还会姐姐长姐姐短地一通讨好,但对待中黄门,他向来肆无忌惮。这会儿他正饿着,眼见那些黄门由一群侍女打着灯烛引路,每个人手中至少端着一只竹笥,他鼻子比狗还灵敏,远远就嗅到了饭菜散发的香气,馋得直咽口水,脚下不自觉地就跟了上去,一路尾随。那些小黄门走了约莫一刻工夫,才在一间广室门前停了下来。侍女开了门,黄门便进去了。刘病已躲在暗处等了一会儿,看见那些黄门又陆续倒退着出了门,手上却是空了。他等人走开后,来到门前,正想推门进去,却听里头传出一个清亮稚气的声音:“二哥,他们都走了吧?”“应该是。”又是一个男童的声音。“真是,整天盯着,还让不让人清静了?连上个更衣间都要那么大阵仗……二哥,你吃不吃?你不吃我可吃了……”“再等等……”“等什么呀,反正这里东西那么多,先吃个一两样又没关系……”屋里头两男孩正小声说着话,冷不防大门砰地被推开,一个八九岁的小男孩从门外大大咧咧地跳进来,双手叉腰,扬着小脸得意非凡地笑道:“哈哈!好哇,可叫我逮着了!你们居然偷吃!”殿内烛火通明,四隅点着敞亮的鎏金铜鹤盏,门外有风吹入,橘红色的火舌舔舐着白色的烛泪,将满室的残影摇碎。屋内铺着一张锦缘莞席,席中跪坐着两名总角少年,年纪不过十一二岁,面目俊朗,鼻挺眼凹,五官的线条犹如刀刻般清晰。两人长相极为相似,其中一名年纪稍幼者从盘中捡了粒葡萄正欲往口中塞去,被刘病已猛地一吓,手一哆嗦,那粒葡萄滚落,顺着衣襟骨碌碌滚到门边。刘病已顺势拣了起来,捏在手里把玩,好奇不已,“这是什么东西?”“你是何人?放肆!”声色俱厉,两兄弟中的弟弟已经愤慨地从席上站了起来。刘病已先是一愣,却没多放在心上,眼前的两个少年与他年纪相仿,他哪会在意其他,仍是笑嘻嘻地撇了撇嘴,问:“是吃的吗?”手里的东西犹如蜜合药丸大小,滴溜溜,圆滚滚,青中带紫的外皮泛着翡玉般的透润色泽,隐约可见内里丝丝缕缕的筋络。“是西域产的一种果子。”兄长将弟弟强行拉住,沉稳回答,面上瞧不出是喜是怒。刘病已嘻嘻一笑,毫不怀疑地将果子扔进嘴里。“哎哟!怎么那么酸?呸,呸,呸!”葡萄入口,才嚼了两下便被他连肉带皮地吐在一尘不染的青砖地上,“嘴里涩死啦!有水没有?”不等回答,径直走到食案前,端起案上的一只镶金错玉耳杯一饮而尽。“无礼的竖子!”弟弟见他穿着满是泥泞的布履踩上莞席,忍无可忍地跳了起来,挥拳向他砸去。刘病已机灵地往边上一跳,避过拳头。弟弟想再扑过来厮打,却随即又被兄长死命拽住。他气得脸都白了,嘴里不断地嚷着:“二哥,你放开我!我非杀死这个猖狂放肆的浑蛋不可!”刘病已虽不清楚那个兄长为什么要帮着他,但他向来不拘小节惯了,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并没让他深究,他依然摆出一副小人得志的笑脸,一边继续从案上挑拣炙肉干糒等食物狼吞虎咽,一边觑空还不忘朝对方扮鬼脸。正吃喝得不亦乐乎,忽然身边的吵闹声安静了下来,刘病已觉得有些诧异,下意识地扭过头,只见隔栏的内置帷帐边长身站了一位少年,发梳总角,金带垂系。身材虽长得比他们三人都要高挑,但眉宇间稚气未脱,削肩窄腰,自有一股弱不禁风的纤细。但他长得十分好看,甚至比之前在掖庭见到的那位仙子还要美上三分。刘病已早忘了吧唧嘴,痴痴地回首凝望。少年不发一语地站在帷帐旁,眸光沉静如水,波澜不惊,那两兄弟倒像是吓坏了,狼狈不堪地低着头走向他。两人刚要说话,少年抬手制止,兄弟俩惊讶地抬头,三人的视线胶着,须臾,二人心领神会地径直穿过少年,走入后厢。“你是他们的大哥?”刘病已好奇地询问。那少年缓缓走来,足下不闻半点声响,长长的衣裾逶迤地拖在青色的地砖上。刘病已忽然觉得地上的葡萄皮特别刺目,见他袅袅走来,忍不住大喝一声:“站住!”脚步停顿,刘病已扑了上去,趴在地上细心地将果皮碎肉拣了起来,末了,又用袖子将地砖擦拭干净,这才笑吟吟地抬起头来,“好了,擦干净了。”那少年居高临下,眸光流转,苍白的俊颜上终于显现出一丝柔和的笑意。刘病已只觉得他的笑容如日月光辉般绚烂夺目,不容直视亵渎,他心里敬重,脸上自然少了几分玩谑,起身道:“你真好,有两个弟弟陪你一块儿吃,一块儿玩。”少年的眼神忽闪了下,竟有片刻黯淡下来,但转瞬他已神色如常,“你也不错,能找到这个地方来。”刘病已从盘里取了一块麻饼,随手递给少年。少年微微摇首,刘病已“唔”了一声,正欲缩手,没想到那少年已伸手过来。刘病已以为他是来接饼的,却不想那只白皙的手越过麻饼,一把握住了他的手腕。“嗯?”刘病已见他目光凝重地盯着自己手腕上的那枚身毒宝镜,忍不住笑问,“你喜欢?我送给你好了!”说着,便要解绳。少年仿佛突然被火炙烫到了,猛然缩手,“不!我不要!”声音清澈,咬字纯正。刘病已咧嘴一笑,“你一直不说话,我还以为你是个哑巴呢。”少年撇了撇嘴,不置可否。刘病已也不在意对方话少,自顾自地说:“你多大了?在未央宫住了几年?平时你们三个都玩些什么呀?我跟你说,我最喜欢上树掏鸟窝了,鸟蛋煮熟了很好吃啊……”他在宫里的两年时光,从未和同龄的孩子接触过,更别谈玩耍了,今日难得碰上,一时兴奋,话匣子一开就再也收不住了。少年并不搭腔,但他凝神注目的表情正告诉着刘病已,他是在认认真真聆听的。刘病已的话题越说越广泛,直把自己平日里玩耍使坏的招数一起抖落了出来,偶尔说到有趣之处,那少年上身倚靠在玉几上,嘴角噙着微笑,脸上滑过心动之色。刘病已正说得唾沫横飞,刚才那兄弟俩悄悄地从帷后走了出来,躬身在少年跟前站定。少年坐在席上,慢慢收敛笑容,淡淡地问了句:“妥了?”“诺,人都回宣室候着了,最近的也在庑廊外。”少年点点头,眼睑低垂,长而卷翘的睫毛微微抖动,如一双翅翼振颤,大片的阴影投射在那张苍白如玉的面庞上,荡漾出一种琉璃易碎的心悸。隔了好一会儿,就在刘病已被这种莫名其妙寂静下来的沉闷快憋得喘不过气来时,少年微微一笑,哂然道:“你过得竟比我好……”语音低迷,说到最后一个字,似乎含咽在喉咙里,听不真切。侍立一旁的两兄弟闻言耸然动容,彼此对视一眼,眼底皆是惶恐。少年沉默,似乎在呆呆出神,过了半晌,鼻腔里才哼了声,整个人从死寂中重新恢复活力。他神色温和地对刘病已说:“天色不早了,你也该早些回去。”刘病已大为不舍,刚想婉转拒绝,他却已不容置疑地下了结论:“金建,你的身量与他相差不多,去取套你的干净衣裳给他换上,然后送他回去。”金建,也就是那个年纪最小的男孩,虽然满脸不情愿,却似乎不敢拂逆了少年的意愿,口中应诺,口气生硬地招呼刘病已:“你跟我来!”刘病已舍不得走,却又不忍拂了少年的好意,于是磨磨蹭蹭地站了起来,临走挥手,不忘询问:“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呢?”指了指身边的男孩,“他叫金建,那你俩呢?”少年没吱声,那个二哥只得硬着头皮先自报姓名:“金赏。”期盼的目光移向少年,少年愣了会儿,缓缓吐气:“……陵。”刘病已自以为听明白了,笑着摇手,“金陵,金赏,那我下次再来找你们玩!”少年没说好,也没说不好,目送金建领他出去后,神情猛地黯然失色。“金赏!”“在。”“是他吧?”少年侧过头,看向金赏,“就是他,是不是?”金赏无奈地点头,“是。”顿了顿,又急忙解释:“先父在世时曾言,此乃遵奉先帝诏令,是以将其收入掖庭养视。”“他原是皇族子弟,认祖归宗理所应当,何况还有先帝诏令。只是……如今,困在这座未央宫中,无所倚靠,难道竟能比在民间做个平凡人更逍遥自在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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