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丫头!跟了我三四年,别的没学会,原有的奴性却淡化了许多,如今跟我讲话,也敢当着我的面给我甩脸子看了。我笑呵呵的从她手里接过食盒,打开,一荤一素,两个玉米面窝头。我拿起个窝头叹气:“又是吃这个,早知道前儿的沙其玛真该留点……”我吧唧嘴,怀念着沙其玛酥软香甜的味道。“前儿个是东果格格做生日,恰巧我去下厨房领膳食,被东果格格和几位阿哥瞧见了……东果格格的面子这守园子的侍卫毕竟要顾忌几分,要不然这沙其玛哪里能带得进来?”我啃了口窝头,轻笑。东果格格的面子啊……她到底有几分薄面我是不清楚,但我却能确定这送点心的事绝瞒不了努尔哈赤,若是暗地里没得到他的默许,那些个看守打死也不敢让任何东西挟带进园子来。“对了,格格。方才我去领食,听厨房的下人们在那议论纷纷,说是咱们叶赫来人了!”阿济娜兴奋得双目放光。“叶赫?谁来了?”我抹了抹嘴,把沾在唇角的碎末掸掉。这窝头太干太硬,差点没噎死我。我忙不迭的找水喝,阿济娜却仍是站在那儿一脸的痴迷:“听说是金台石贝勒!”一口气喝下一壶水,总算顺了口气,我随口问:“金台石是谁?”“格格!”阿济娜气得直跺脚,“金台石贝勒爷可不就是你的额其克?”满语“额其克”指的是叔父的意思。“我的额其克?”我的额其克多了去了,我知道谁跟谁啊?“就是叶赫那拉侧福晋的亲哥哥,那林布禄贝勒的亲弟弟……”“哦——”我想起来了,“是不是就是那个身材胖胖很多肉,脸圆圆的,一笑起来眼就找不到的……额其克。”看阿济娜脸色灰灰的,我忙扯皮,笑嘻嘻的瞅着她。“金台石贝勒人很好的,我在想要不要偷偷去找他,让他想想办法把咱们救出去!”“没有用的,阿济娜!”我正色道,“这种念头你趁早打消,金台石贝勒即使知道我被关在这里又能怎样?这三年多我在建州音讯全无,你可曾见叶赫那边有谁来问过一声?”阿济娜咬着唇,脸色黯淡。我也知道我的话又一次残忍的浇熄了她刚刚燃起的希望火种,不禁有些歉然——她已经十八岁了,以她这样的年纪,在这个时代怕早该为人母了吧?“阿济娜。”我轻声唤她,带着一股无奈。三年了,不只她急,我也急。三年的孤寂生活彻底磨平了我原有的锋芒,存在于我心底曾经强烈抵抗努尔哈赤的决心和坚强,已经由一把削金断玉的锋利尖刃,变成了一把锈迹斑斑的钝菜刀。我悲哀的默想,假如此刻努尔哈赤若出现在我面前,冲我不屑的招招手,也许我会立即毫不犹豫的扑向他吧?寒——想像着那一幕情景,连自己都觉得恶心!这样的我,连我自己都瞧不起!可是……我真的忍不下去了,再继续面对着这逼仄的四面土墙发呆下去,我怕我迟早会疯掉!我最后的那点骨气已经随着时间无声的摧残,全部消磨殆尽了!“布喜娅玛拉格格在吗?”一道尖锐的嗓音在院门口陡然响起,是那个看守兰苑的侍卫长。说的真是废话,我不在这还能上哪儿?我不悦的朝阿济娜呶呶嘴,打发她出去应付。对这个狗腿子,我向来没有好感。阿济娜出去后没多久,外头便安静下来。我继续坐在桌前啃我的窝头就着白开水,忽听阿济娜用颤颤的声音隔着窗户喊我:“格格……”“怎么了?”我奇怪的回应,却听窗外响起一把陌生的男声,恭敬而又不失温和的说:“东哥格格!劳烦请出来一下!”是谁?兰苑已经三年多没来过一个人了!莫名的,我内心一阵激动,手指慌张的在衣服上擦了两下,蹦跳着跑出小屋。门外院子里,朗朗晴空下,一位面色清俊的男子长身而立。我愣了愣,回忆起他的长相,迟疑的揣测:“何和礼?”“东哥格格还记得我啊。”他微微一笑,从袖筒中抽出一封黄皮信封,递给我说,“这是淑勒贝勒要我交给格格的,请过目!”我惴惴不安的接过,指甲挑开封印完整的火漆,抽出里面的纸张。过了好一会儿我才抬头,见何和礼正目光炯炯的朝我直射过来,不由脸上一红,窘道:“我看不懂这信上写的字……”这些字既不是汉字,也不像是满文。当然,就算它是满文,我也仍旧看不懂。何和礼先是一愣,而后泰然一笑,并无嘲笑之意:“这是蒙古文。”其时女真文字早已失传,女真族人之间互通书信,往往用蒙古文书写。我瞪着那些古古怪怪的文字,忽然心头溜过一缕奇异的感觉,可还没等我抓住那一瞬间的恍惚,何和礼接下来的一句话却把我完全震呆:“贝勒爷尚有口谕,请格格看完信后,到内城议事厅……”什么?!什么?!我没有听错吧?!努尔哈赤让我出去?他肯让我走出兰苑了?我不知道自己该不该仰天长笑三声,倒是阿济娜,已经激动得完全失控,蹲在我脚下失声痛哭起来。何和礼带着一种似笑非笑的表情望着我,虽然我未曾在他脸上搜寻到一丝半点的轻视或不屑,但我仍是有股子难言的心虚。唉,谁让我自己心里有鬼呢!“格格!”阿济娜伏在我脚边哽声抽咽。我低头瞄了她一眼,突然抓着她的领子把她从地上拖了起来,她措手不及的尖叫。我拽着她的胳膊,将她硬拖回小屋,然后砰地关上门。“格格!”她错愕的望着我,骇然失色。“难道你……都这个时候了,你还……”我一屁股坐到凳子上,深吸一口气,哑声说:“难道你想让我就现在这副模样出去见人?”她捂住嘴,惊讶的瞪了我老半天,恍然惊醒,“哎呀”叫了一声,然后慌里慌张的跑到内屋去翻橱柜。成败,在此一举!我的后半辈子是否会继续留在这座荒凉冷清的兰苑,虚度青春年华,真的就只在这渺小的一线生机!要不要抓住它?要不要抓住它?到底要不要抓住它?在阿济娜替我描红扫眉的时候,我心里一个劲的问自己:究竟……我该怎么做?怎么做才是正确的?重逢沿着熟悉却又明显感到生疏的碎石小路往里走,我一路甩着手中的锦帕子,正经八百的踩着花盆底,不敢随意四处张望。何和礼在前头领路,到中门时,他出示了腰牌,守门的侍卫验看后点头,却将阿济娜给拦了下来。我一怔,曾几何时费阿拉城内的守卫竟如此严苛了?努尔哈赤真是越来越有帝王的派头了!临分手,阿济娜使劲握着我的手摇了摇,她没说什么话,只是含着眼泪,不住的喊着:“格格!格格……”我知道她想说什么,她是怕了,怕再回去过那永无止境的幽闭生活。我也怕!所以,当何和礼小声催促时,我飞快的摔开她手,转身,昂首挺胸的走进内城。我不可以输!捏紧拳头,我默默的想,见到努尔哈赤,第一句话我该说些什么?又该做些什么?浑浑噩噩间,忽听一阵肆无忌惮的笑声传来,何和礼在身边轻声说:“格格稍等,容我进去通禀!”我茫然的点点头,内殿里的哄笑声越发的张狂,不知道此人是谁?竟敢在努尔哈赤面前如此的毫无礼数?正迷迷糊糊的胡思乱想,忽然,紧闭的三四扇排门呼啦啦全被打开,我被这突如其来的状况闹懵了。却听努尔哈赤的声音从里面直咧咧的传了出来:“来!我让你见识一下我们女真族的第一美人!”我呆愣当场——满殿黑压压的一群人。不仅努尔哈赤的几位阿哥、重要部将都在,还有一些我所不认识的陌生脸孔。不同的,却又如此眼熟的打扮!像是汉人的服饰……我眼睛一亮,是明朝特使?!对,那一身官服绝对错不了,跟电视剧里演的一样。见惯了许久的女真人,陡然见到与自己一样的汉族同胞,我仿佛一下子见到了娘家人,激动得双手都在颤抖,比看见堂上正乐呵呵坐着的金台石还要兴奋!惊讶的赞叹声响起,那位看上去不知是几品大员的汉官老爷嘴张得能够塞下一颗鸵鸟蛋。我当然知道我现在的样子有多震撼人心,来之前阿济娜拿镜子给我照的时候,我也差不多是这个表情。淡淡的浮出一丝温柔的笑意,我甩着帕子跨入殿中,对着高座上的努尔哈赤双脚平行而立,双手扶膝,一丝不苟弓下腰,膝盖略弯曲如半蹲状,嘴里念道:“叶赫那拉氏布喜娅玛拉请淑勒贝勒爷大安!”这个请安礼我跟阿济娜学了老半天,才勉强凑合过关,要不是怕何和礼等得不耐烦走人,我想我会再努力点把别的礼仪也学上一些。书到用时方恨少,这些烦人的礼节规矩也是一样啊!可恨那些编得不尽不实的清宫戏,我原还以为要在肩上甩帕子呢,没想这一举动差点没把阿济娜当场吓昏过去。回想起当时阿济娜那张惨白惊愕的脸孔,我不禁有些发窘,“身”为一个女真人好久了,可是骨子里却还是没能很好的融入这个社会。不过,这是不是也正说明,我还是步悠然,并没有被东哥给同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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