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秦道:“惭愧!夫人是我所见最令人敬佩的女子,若换了其他人,早就沦落无助。数月前西市遇险之事,我亦听说过了,本是为夫人忧心,没想到夫人单凭自己一人之力,就已经改变环境。想苏秦在秦国,十上奏议而不用,回到家中,嫂不为炊,父母不认,人生之拼搏输得一塌糊涂。哪里像夫人不管走到哪里,都能够绝地重生,苏秦自叹不如。”芈月道:“苏子谋国,妾身谋身,怎么能与苏子相比?苏子的才华不鸣则已,一鸣惊人。”苏秦苦笑,摇头:“我如何敢当夫人这般赞誉,若论才华,谁又能够与张子相比?”听到张仪之名,芈月不禁关心,问道:“我离秦日久,消息不通,苏子可曾听过张子的消息?”苏秦的神情忽然黯淡了一下,半晌,才道:“张子……已经去了。”芈月惊呼一声,长身而立,急切地问:“张子,他是如何去的?”苏秦叹道:“我曾经去拜见过张子,当时他已经病得很重了,那时候,他在魏国。”芈月微一思索,已经明白,苦笑:“他离开秦国了?”苏秦亦苦笑:“是啊,秦国新王继位,不容张子。其实秦惠文王去时,张子便想离开,是樗里子苦劝他留下。他也不忍秦国连横之策就此告终,还是多留了一年,可惜终究……”又叹息一声:“张子离秦入魏,魏王便要拜他为相,只是张子当时已经心灰意冷,也就徒挂了一个虚名而已,不久便生了一场重病,就此而去。”芈月怔在当场,忽然间,当日与张仪结识之事,一幕幕重新映上心头。楚国的相识,秦国的相知,他挡住她离开的脚步,他劝她进入宫闱,他鼓励她勇敢参与政事,他在她最艰难的时候大力相助。想到昔年,他与她相嘲相讥、唇枪舌剑的情景,忽然间潸然泪下。这个世上,再也不会有一个人,能够与她进行如此毫无忌惮、直抒胸臆甚至是直面灵魂的对话了。此生知己已逝,竟来不及告别。芈月掩面,泪水湿透了袖子,却是不曾哭出声来,好半日,她才哽咽问道:“你见着张子时,他说了什么?”苏秦亦自黯然,道:“我见到张子的时候,他已经病得极重了,与我也没说上几句话,只是将公孙衍的著作给我,说连横之术,在他手中已经用尽了。我若想再有施展之处,当在合纵。公孙衍虽然与他做了多年对头,但却是互相钦佩。公孙衍当年死在魏国,他此番到了魏国之后唯一做的事就是收罗了公孙衍的著作。正准备细细钻研,却是天不假年。我若是有心,也可多去揣摩其中奥秘。”芈月带泪,且哭且笑,道:“他必是一脸不耐烦地说,这玩意儿你若要就拿去赶紧走人,你跟他不是一路人,学他的也没用。是也不是?”苏秦也苦笑:“夫人仿若亲眼所见一般。”芈月眼前依稀出现张仪狂狷不羁的样子,心中却已经有些明白:“苏子此来,可是因为张子……”苏秦点头,道:“张子确是提到了夫人,他同我说,若要出仕,当去燕国。燕国,有易王后,也有夫人。”芈月沉默片刻,苦笑道:“燕国有易王后,便已经足够,何须要我?”苏秦却摇头道:“张子说,易王后并不够坚强,若无夫人,恐为人所制。”芈月骤然一惊,一股无名的冲击打中心口,只觉得心头一酸,眼泪差点又要出来。张仪于千里之外能够预料到的事,自己却是困在局中,白白耗费了这许多时光。张仪、张仪,人生知己如你,竟是已经不在了,教我以后困惑犹豫之时,又去问何人?沉默良久,芈月方将刚才张仪之死带来的心灵冲击缓缓平复,对苏秦道:“所以,苏子来了蓟城。可是,你为何不直接去黄金台呢?”苏秦犹豫片刻,忽然苦笑:“不错,我是为此而来。可是,我实在是有些畏惧。所以我千里迢迢来到蓟城,却不敢走近黄金台,不敢走近宫墙。”芈月明白他的心思,点头:“苏子岂畏君王,苏子畏的是……”苏秦脸一红。芈月曼声吟道:“子惠思我,褰裳涉溱。子不我思,岂无他人。狂童之狂也且。”苏秦脸更红了,向芈月一拱手道:“如今时移势易,求夫人不要再说了。”芈月正色道:“你错了,如今才正是时候。”苏秦口吃起来:“这这这,不不不行!”芈月直视苏秦:“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是天经地义的事。你助她的儿子稳固江山,帮她圆满心愿,有何不可?你若建下不世之功,谁还敢多说什么?”苏秦没有说话,但眼神却发亮了,他忽然转头,疯狂地拉开自已的背囊,近乎粗暴地捧出几卷竹简递给芈月:“请夫人指正。”芈月接过竹简,打开第一卷来看,看了几行,便立刻就被吸引了,也顾不得理会苏秦,入神地看下去。苏秦带着一种既自负又不安的神情,观察着芈月的表情,却只见芈月只入神地一卷卷看下去。但见树梢的日影变幻,渐渐拉长,阳光也逐渐变成橙红,然后暗了下来。芈月揉了揉眼睛,抬起头来,一看天色,才醒悟过来:“来人,掌灯!”她看了苏秦一眼,忙道歉:“哦,请苏子用膳。”自己却卷起竹简道:“苏子,这些竹简我要继续看完,还请苏子自便。”说着就向内行去。薜荔连忙赔礼道:“苏子,我们夫人失礼了,还请苏子勿怪。”苏秦却忙摆手,带着一种解脱和快意的笑容,激动不已:“不不不,夫人这是对我苏秦最大的礼敬,最大的礼敬啊!这说明我快成功了,不,我已经成功了!”苏秦大叫一声,扔下帽子,大笑三声。薜荔吓了一跳,见他又慢慢平静,方上前笑道:“苏子可有住处?若是不曾有住所,我们隔壁还有空屋子,奴婢带苏子去。”芈月自得千金,便又将隔壁租了下来,收容了些士子平日聚会谈论,也令嬴稷日常均在那儿。次日,芈月便拿了令符,递与宫中,求见易后。不久,宫中传讯,令芈月入宫相见。芈月带着苏秦,走过燕国王宫重重回廊。苏秦带着如同朝圣般的神情,看着走过的每一处景观。一个内侍手捧着苏秦的竹简,跟在芈月身后,这是在宫门处便交与他了的。芈月走进驺虞宫中,只留下苏秦一个人在外面,惴惴不安地等着。芈月袅袅行在回廊,内殿门口,侍女青青向她行礼:“夫人,易王后等候您多时了。”燕易后孟嬴居处,铜炉内青烟袅袅。孟嬴与芈月对坐,两人自那年冬日会面之后,再未曾相见。但孟嬴也渐渐知道了芈月的处境,知道了她驿馆失火,知道了她受驿丞之困,也知道了她搬到西市。她曾经为此辗转反侧,寝食不安,她处置了驿丞,又派人寻回了芈月所失去的东西,然而她只能悄悄地派人送回给芈月,却不能再公然召她入见,与她交往。然而,当她接到芈月递进来的令符时,她惊异了,她无措了,她犹豫再三。最终,还是敌不过内疚,更有对于芈月的信任——当她对着芈月剖白过自己的不得已之后,她相信以芈月的傲气,如果不是走投无路,或者没有想到解决的办法,是不会再来寻找自己的。而这两种情况,她都必须见芈月。然而这一次芈月进来,却是什么也没有说,只令内侍将竹简奉上,方道:“我有一个稀世之宝,呈于易后。”孟嬴诧异地看着眼前的竹简:“季芈,你所谓的稀世之宝,难道就是这堆竹简?”芈月指了指竹简,笑道:“你先看一看这竹简,就知道我说的是不是真的了。”孟嬴捧起竹简,迎面而来的却是熟悉的字体,她慢慢看着竹简,手却越来越抖,最终她合上竹简,抬头急问芈月:“他在哪儿?”声音中透着无法压抑的急切和兴奋。芈月笑了,一指门外道:“就在宫外。”孟嬴放下竹简,却并未如芈月所想宣人进来,而是不顾身份仪态地提起自己的裙子,就往外跑去。芈月先是愕然,然后笑了。原来侍立在孟嬴身后的侍女青青擦擦眼泪,郑重向芈月跪倒行礼:“奴婢拜谢夫人,为我们公主所做的一切事。”孟嬴提着裙子,飞奔在回廊上,她顾不得两边内侍惊骇跪倒,也顾不得自己满头的簪环在飞奔中跌落摔碎,只径直冲了出去。这压抑了多年的渴望,此时忽然再现,让她连一刹那也不愿意再等。此时,苏秦正叉着手等在宫外,他神情紧张,不时地整整衣服,又踱来踱去。忽然听到匆匆而来的脚步声,苏秦抬起头,看到孟嬴拎着裙子飞奔而来。她见到他的一刹那,已经完全失神,脚步却仍未停,一脚踩上门槛,差点向前跌去。苏秦吓得飞身而上,伸手扶住了孟嬴,急道:“小心——”他的动作太过迅速,连两边的内侍想扶都来不及,便让易王后跌入了这个陌生男人的怀抱之中。更令他们诧异的是,尊贵无比的易王后竟不曾呵斥他的失礼,反而紧紧地抱住了对方,发出呐喊似的声音:“苏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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