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在见过谢远和他七八分像的容貌,并亲自拷问了谢远的功课后,敬王突然不那么想了。敬王本就有识人之能,是以才能在当初元朔帝带着长子、次子去建功立业、自己被丢在北地时,还能为元朔帝推举诸多人才,并留下自己该留下的人才,让他在当初突然不被元朔帝喜欢的时候,依旧能够驻守北地,得封藩王。敬王既能识人才,自然是也能看得出自己儿子们的情形的。于敬王而言,马氏所出的长子谢瑾然今岁才只有五岁,但小小年纪却已看得出其乃端方君子,谦逊有礼,作为世子,谢瑾然已然足够。而谢远……敬王神色复杂的又低头问谢远:“你弓马如何?可曾读过兵书?”谢远一板一眼答道:“儿已能骑马猎杀百步之外的幼小活物,弓马之上,虽不曾得老师夸赞,却也不曾被责骂不堪。至于兵书,除了老师教导的之外,儿也颇读了一些老师藏书里的兵书。”敬王来了兴趣,道:“哦?你将来想要上战场?”谢远很认真的抬头看敬王,一双眸子黑亮清澈:“凡犯我国境、欺我百姓的蛮夷,皆为恶人!儿愿为圣人马前卒,将之驱除,护大庆百姓平安喜乐!”敬王蓦地顿住了脚步。谢含英亦停了下来,侧首紧紧盯住了谢远。谢容英懵懵懂懂,也仰头看谢远。谢远神色半分未动,任由他们看。末了还是谢含英按捺不住,追问道:“阿远将来,想做将军?戍守边境?”敬王不语,却也紧盯着谢远的脸,仿佛要看透谢远所说,是否是真心之语。谢远道:“金戈铁马,护佑百姓,保我大庆江山,确是我心中所愿。”谢含英与敬王便不说话了,只一心往前走。谢容英今年才五岁,又因并非嫡长,太子生前为谢容英好,便有意教的他懵懂天真一些,便根本看不懂自己的兄长在说甚么,在做甚么,只傻呵呵的牵着谢含英的手,乖乖的跟在身侧。几人一路快走,很快就到了元朔帝现下所在的宫殿。元朔帝为人豪爽,又因年纪渐长,因此私下里并不继续跪坐,而此刻仅仅是盘膝坐在胡床之上,看着字写得很大的奏折——很显然,他的臣子,至少还知晓他的确年岁大了,奏折上的字也是写得极大的。元朔帝神色中露出一丝满意,可是,等到他看到下一章请求他重新立太子,以正国纲的时候,脸色立刻难看起来。谢远等人,就是这个时候进的内殿。元朔帝脸色难看的拿着一本奏折,听到内侍通报,声音里还带着一丝压抑的怒火:“让他们进来!”内侍姓郝名善,闻言却是有些激动的抬头看了元朔帝一眼。——这并不合规矩,也不合郝善平日的谨小慎微。然而元朔帝因着近日看到了太多请立太子废皇太孙的折子有些恼了,因此虽瞧见郝善似是有话说,也只是眯眼瞧了郝善一眼。郝善能跟随元朔帝多年,凭的就是那一份天生的眼力劲,见状立刻低头躬身退了出去。——倒也罢了,待到圣人亲眼见了那个孩子,大约……心情也就会立刻好起来了。元朔帝此刻自然不知郝善心中所想,而谢远则是微微有些紧张的站在殿外。元朔帝乃是一国之君,还是从藩王反叛一举成的皇帝。这样的皇帝,定然是不好相与的。谢远纵然是穿来的,纵然知晓这具身体和元朔帝是嫡亲的祖孙,然而皇家无父子,又哪里来的祖孙?因此谢远此刻正是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郝善从内殿出来,就笑道:“圣人正等着呢,几位殿下,请——”他的目光,最后落在了谢远身上。谢远抬头看了他一眼,心说,莫非还要打赏?可是,这样众目睽睽之下,打赏合适么?敬王却是比谢远要更加了解郝善,见郝善眉目慈爱的看向谢远,眉心一皱,只是此刻并不方便说些甚么,只第一次伸出手,在谢远脑袋上和善亲切的揉了一下,就欲要牵谢远的手。谢远心知敬王此举只是想要做给元朔帝看,而自己又显然没有拒绝的权力,因此便伸出了手,任由敬王握着。一行人很快进了内殿。时至冬月,长安城已经有些冷了,元朔帝刚刚失去了太子,又年纪渐长,便在内殿放了几个火盆。谢远一进去,就觉内殿仿佛温暖如春。他俯身便和敬王、太孙、太孙之弟谢容英一起下拜,口中却只称圣人,并不敢立刻就称阿翁。然而他们下跪数息后,仍旧没有闻得元朔帝喊起的声音。谢远是头一次见元朔帝,都发觉出了不对劲,更何况是和元朔帝亲近非常的皇太孙谢含英等人?谢含英素来受元朔帝宠爱,年纪又小,尚且定力不足,因此就悄悄抬了头,想去看阿翁是怎么了。结果……他一抬头,就瞧见阿翁已经从胡床上站了起来,鞋子都没有穿,就这么站在那里,双目微红,怔怔的看向……谢远的方向。神色,很是激动。谢含英见过因阿爹的病而愤怒悲伤的元朔帝,见过待自己温和慈爱的元朔帝,也见过对待臣子或严肃或冷笑或斥责或和善的元朔帝,却从不曾见过如此忘了帝王身份,一脸激动的元朔帝。他张了张嘴,有心想说些甚么,可惜,没等他想要说的说出口,就见元朔帝已经按捺住了眼中的那丝激动,重新坐回胡床之上,面色平静的开口:“都起罢。”谢远等人这才起身。元朔帝拳头一紧,目光根本是不受控制的落在了谢远身上,声音里带了几分急切的开口:“这便是阿远?我的好孙儿?”谢远一怔,不意元朔帝初初就认下了他,毕竟,元朔帝不喜敬王是世人早就知道的事情,而他是敬王之子,且还是江氏在蜀地所生的,他竟没料到,元朔帝竟是一口就认下了他。他依照从远山先生那里学来的礼仪,端端正正的再叩首后起身,两手交叉,放于身前,目光盯着一丈远处的一块石板,并不用哭泣表达自己能够被元朔帝认回的喜悦,更是连半分的受宠若惊之色都无,只平静的站在原处,不言不语,不喜不怒。元朔帝只觉心中更加欢喜。然而他终究是帝王,努力克制住自己的心喜,先询问了敬王与太孙一些事情,又与谢容英说了些话,到了最后,才又将目光移到了谢远身上,道:“阿远是么?阿翁年纪大了,眼睛不好,你走过来,来阿翁身边,让阿翁好生看看你。”谢远便依言上前走去,站在距离元朔帝三步远的地方,站定。元朔帝却是伸出手,一把将谢远拉到了自己身前很近的地方,伸出手去摸谢远的脸。像,真的,太像了。元朔帝几乎无法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原本第一眼瞧见时,元朔帝就觉那是自己最骄傲的长子回来了!因不舍自己这个可怜的老父,所以回来看他了!待他问了谢远几句话,发现谢远行止有度,不骄不躁,礼法规矩样样不缺时,就更加按捺不住,将人叫到近前来细看了。“好,好,好!”元朔帝将谢远细细打量了一番,忍不住感激上天垂怜,竟是真的将他的天成送回来给他了么?谢远心中皱眉,面上却只兀自板着脸,并不肯露出一丝孩子气或好奇之色。元朔帝就越发满意了,不禁又拉着谢远的手,问起他的功课学业,弓马可好。谢远一一答了。元朔帝想到谢远和太子谢玉斐一样的过目不忘的本事,不禁开始按照一直在宫中被认真教养的五岁的谢容英的进度拷问起谢远来——毕竟,那位远山先生不喜谢远的事情,元朔帝明显是听说过的,且谢远之前一直是长于妇人之手,便只觉谢远大约和被精心教养的谢容英差不多的水平,便以谢容英的学业程度考谢远。谢远自然回答的轻松。元朔帝不意如此,顿了顿,又开始逐渐增加难度考谢远,结果,待到他将难度提高到十七岁的四子显王的水平时,谢远才终于面露难色。元朔帝心中已然震惊不已,而一旁旁听的敬王与谢含英亦是惊骇不已。他们显然都没有想到,这个在山野乡村长大的孩子,仅仅上了两三年学的孩子,竟然能聪慧通透到这种程度。元朔帝想到自己的太子,亦是小小年纪聪慧绝伦,然而他的太子与旁人不同,虽在功课学业上出色,志向却在疆场,不禁又问起了谢远的弓马和将来的志向。谢远按照之前回答敬王的话答了,又道:“从前不知自己身世时,孙儿原想学得文武艺,报与帝王家,方不负数年所学;后知晓自己身世,听闻阿翁少年时为护卫北地百姓,祛除蛮夷,立下赫赫战功,护卫了无数百姓安危。孙儿便心有一愿。”元朔帝道:“我孙儿有何心愿?无论是甚么,阿翁必定为我孙儿达成!君无戏言,阿翁绝不哄骗我好孙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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