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她最后一次见到李宁玉。直到一个月前的一天,走过校传达室时门卫叫住了她。[是小李老师吧,有你一封信。]信?李心兰感到奇怪,自从九年前方满十周岁跟叔嫂一道来到杭城,她就很少往家里寄信了,包括初中毕业后就读师专、再到师专毕业分去杭小做国文教师,这期间学费全是她四处帮工的报酬来的,不赖靠旁人也从不赊欠,近几年的社交也是少之又少,能有谁给自己写信呢?回到教员室取出信纸,她看见父亲的字。前半段是亲人之间的嘘寒问暖,大略看来中心只是[注意身体,工作上进],读到后半段时她没来由地一惊,倒吸了口凉气,把阅信速度一步步放至更缓、最缓。毕竟已太久没有宁姊姊的消息了,多年后再看见这个名字,她感到一阵恍惚。[杭城第三棉纺厂……]对着天光她一遍遍默念信中提及的厂名,多年前曾萦绕心头的不安感再次涌来,几乎将她淹没。父亲说前不久宁姊姊单位的领导几经辗转联系到了广州老家,[她的情况似乎不很好,日常的工作已经成问题,现在厂里给她批了提前离休的生活保障金和宿舍,但最好是能有家属帮忙照顾。正巧三丫头你也在杭城,还记得过去你同她最要好,我想如果是你去,她一定会高兴的。]信后附的宿舍地址离学校不远,事不宜迟,当晚她便循着这条线索寻过去,一路来到某扇指定的门牌前,伸手敲了两下。[笃笃,笃笃]敲门声传进屋内,无人来应,餐桌边响起一声轻咳。弓背的女人黯颓地坐在这里,一只手搭在椅背上,脖颈已停得僵固难转,隔上许久她才像听见了什么声音,浑身一起用劲,慢动作般撑着桌面慢慢站起来。[宁姊姊!]终于等到开了门,还未看清来人样貌,李心兰笑着就迎过去。[找……谁?]为来客的热情不喜反惊,李宁玉下意识朝后退了一步,诺诺地发出句问话,两眼间似乎不存在聚焦的中心,飘忽而朦胧着,像是隔了层迷蒙的雾窥向外界,看不清眼前的的人和事。[……]李心兰也愣住了,来之前她做过心理建设,但这样的情况还是给了她一记霹雳。[我、我是兰兰……姊姊,是三丫头来了,你不要怕。][兰兰……]李宁玉皱起眉头,转身踱进屋内,她走得很慢很慢,如同刚刚什么也没发生,甚至忘记将门带上。李心兰向前赶上几步,放下手里拎着的几件行李,再回去把屋门关好。她打算和李宁玉长住一阵,照顾姊姊的日常起居,事实上今晚她是带着多年未见的喜悦来到这里的,说些掏心窝的话、聊聊过去的事情。在收拾好卧房她想再试试和姊姊叙旧,然而一整夜李宁玉都在沉默着,在客厅无光的角落里坐化为一尊雕像,她觉得这情形有点熟悉,只是李宁玉的眼里已看不见昔日的神彩,唯存些空空的茫然。如果说临别时她感到李宁玉身上有种说不出的疏离,那么此刻她们已成了真正的陌生人。姊姊离家的这些年,到底……到底发生了什么?次日是周末,她也随了李宁玉,一夜未眠。发生了什么?这问题非常难解,就是李宁玉也无法用言语作出回答。日复一日穿梭在幅布机与接头车床间,和旁人不同,耳边始终萦响的绕线声并不令她焦躁,这反是好事情,没有过多精力去想别的事情。躬身俯首,只是在做,一直在做。没有富余的钱买烟,索性戒了,常穿的旗袍落灰了便收起来,改穿朴素的白衫,过去的生活走远了就不会再回来,再留恋能管什么用呢?不念了,不再念。她这样想着,也这样做,用行动践行每一次想法,不问多余的事情。厂里偶尔飘起的尘灰叫她咳出眼泪,大家擦净脸继续做活,她向组长多要了一副口罩,压低帽檐,面无表情地默泣了很久很久。李宁玉的话越来越少,她像个手法拙劣的戏法匠,苦心搭起的巡演台下其实没有一个观众,从头到外只有她困在戏里,也只有她在等待,可惜最终连自己都没有骗过,到头来还是输给了时间。一根棉线悄悄绕上手指,随着机床吱嘎大转,白软的棉猛地收紧,如铁丝般锋利。她没能察觉甚至头也未抬,直到身旁有人尖着嗓门大叫:[停!都停!机床搅手了!]她才发现手边纱面上沾了点滴刺目的红。[小李,你忍着点,我们这就有人来了。][来了来了,让路让路!]一队人从工厂各处跑向这里,拿了镊子伸过来,小心地分开紧咬在一起的丝线与血肉。[哦……]她像个事外人冷眼看着,不叫也不嚷,只在白棉从伤口夹开的时刻轻作了一声,像是在叹气,却不带任何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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