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你当这回大伙儿是为了什么凑到这掷杯山庄?”胡铁花压低了声音,楚留香却只是玩味地打量着少侠,“明面上是为了那几条杂鱼,暗地里……最近里面起了传言,道万圣阁还有一份流落在外的秘谱,可以颠覆天下武林……”少侠听到“万圣阁”三个字,心里咯噔了一下,强笑道,“这我倒没有听说,不晓得何时香帅也对这些宝贝有了兴趣?”“公子自然不全是为了这些……”苏蓉蓉面色忧虑,“这世上断无空穴来风之事,这流言来得突然,还暗示和公子、和当日的决战有关,公子无法自明。更何况……所谓流言,即使无中生有,也必有去处。”“……不晓得这秘谱叫什么名字、流落何方?”“无形无象,无字无谱,可能是块玉,也可能是个石头;这世上知道的人,不会超过两个。”胡铁花摇摇头,“至于在哪里……你见过那少阁主方思明的吧。”少年心中一紧。他不是未曾想过坦言方思明之事,然而对方一身旧伤未好全,总恐生了枝节;而此时这“秘谱”的传言一出,更是不好开口,只得轻轻点了点头。“传说在他那里。”楚留香开口,像是看了少侠一眼,又像是没看。“连个名字都没有的东西,惊动这么些人,也未免太当真了……”少侠干巴巴地笑起来,“更何况那方思明,不是死在函关了吗?”“这么多炸成糊的尸体,谁晓得死没死干净。”胡铁花撇嘴,“狡兔还有三窟呢,奇门遁甲、江湖秘术,没什么不可能的。”“这也是朝廷仍留着朱文圭的道理,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苏蓉蓉颔首。“荒唐,天下的谣言也皆是这个道理!”少侠冷笑一声,手中的曜变盏啪地裂了一个小口子。话还没说完,不过是些许的动静,身边几道目光就齐齐锁过来,把楚留香一行人围拢成了一张网。不对,这些人从一开始就在注意他。“刚刚我们过来的时候,还看到有人在村口打架呢,说是打赌输了,”眼见众人看了过来,苏蓉蓉四处望了一圈,也不避讳,装模作样地提声说,“一个人说那少阁主是身长九尺、腰围八叉的独眼龙,另一个非说是个身量娇小、面目丑陋的女子,说得谁也不让谁,打得桌子都废了三张。”她声音并未盖过喝酒划拳的男人,大厅却在几分钟之内都安静了,只听得她脆生生道,“依我看呀……”心怀鬼胎的众人皆支棱了耳朵。“……别的不晓得,那少阁主一定是个丑八怪!”众人大失所望,重又沸沸腾腾开始吃肉,少侠却顿出一身冷汗,只觉衣衫都湿了半重。楚留香他们八成是为了提醒他才来这玉剑山庄的……他和方思明的事情没有和旁人说,可也未曾刻意瞒过这位兄长;若是香帅想知晓……“多谢香帅胡大哥,多谢蓉蓉姐。”他咬咬牙,觉得这辈子都没法报答这些人的情谊。从早上开始头就疼得厉害,昏昏沉沉,要裂开一般。楚留香未拒绝也未承认,低下头看了看他的脸色,“小友无妨吧?”“不过是有些头疼,无碍的。”少侠嘴上逞强,心底却越发冷——这种痛感很熟悉,太熟悉了,就像……就像当时在方莹房中醒来时一模一样。方思明。如若没有这分痛感,他自然可以蒙着眼睛说他全然无辜,可……少侠痛苦地闭上眼,心里有几分绝望:不是没想过他要走,他要离开自己也好,要去救朱文圭也好,只要他有心自己根本拦不住。可他不应该再骗他。任谁的心不是肉长的,也会痛也会苦。“少侠可是要先回去?蓉蓉正巧得了一匹玉狮子,脚程很快。”——回去啊,自然要回去!不回去难道看着他去送死吗?——可他若真要去送命,你现在回去也是无用了。怎么,想不想早一些看看房中无人、空空落落的模样?——个人自有个人的命数,少侠你还是不信他。——他三番五次欺瞒于我,我又如何信他?——苦海无涯,回头是岸。“香帅,对不住,”少年终于站起来,脸色发白,踉踉跄跄磕在桌角,“我先走一步……”“少侠没事吧?”苏蓉蓉面有忧色。“小友保重。”楚留香摆摆手,“湖州的鲢鱼好极了,来日得闲别忘和楚某一叙。”没事。少侠默默想着。他总不至于下毒毒死我。蛊毒发作起来是极疼的,像是有千万个裂缝从血脉中撕裂开来,方思明陷在被褥之中,牙关作响。他痛得神志不清,哆哆嗦嗦地抽下头上的发簪,又把它死死插进床榻里。白玉立刻就断了,四溅的碎玉被他握在掌心,皮肉外翻,磨出一手殷红的血。实在太疼了,但是不能出声————这是朱文圭教他的,会叫唤的都是懦夫,他看不起。不、不能出声!尽管他疼得几乎想把簪子插入脖颈——“你怎么能选择像女人一样的死法呢?雌伏在别人身下太久,你把自己当成女人了么?”——朱文圭的脸又一次出现了,居高临下地露出鄙夷表情。父亲啊,是孩儿不孝。泪水毫无知觉地从眼角落下来。从前的他可以义无反顾地生殉朱文圭,人生于他尽是苦楚,毫无可以留恋之处,不错,现在仍然是苦的,苦痛至极……他却贪心了。幺郎啊……方思明开始想念少年。看来朱文圭从前不让他爱人是对的。自作孽不可恕。他恶狠狠地想,终于晕厥过去。“青青子衿佩,杨柳何青青,来日复何思,闻道于君旁……”再醒来时已是半个时辰之后,窗外有孩童清亮的歌声。方思明摸摸湿透的衣衫,有些庆幸自己还没死。用手肘撑了几次,也没能从床上坐起来。倒是因为动作太大,闹得一个冰冰凉的东西从帷帐上滚了下来,落在裸露的胸口。低了一看,是枚晶莹剔透的玉坠儿,上,头刻了一只圆滚滚的小犬,像极了原先的主人,五彩细绳吊在上头一晃一晃的。少年前日去鸡鸣寺求了这丝绦,说是开过光有福缘的。可是佛祖也会庇佑我吗?真是傻瓜。方思明想到少年,便笑了,在袖上把残余的血都胡乱抹尽了,才伸手去握它。好在巫魇的力量实在强大,手上的皮肉已然愈合,在外处丝毫看不出异样;只是手指还是颤颤巍巍,试了好几次才把玉坠儿抓在了手心。废物。他在心里暗暗骂了自己一句,又握着那小吊坠儿躺在床上喘息许久。小东西温温凉凉,像是一片温柔的月光。他的人生只有一道光。时间不多了。“嘘——”阴恻恻的鹰哨声凌空响起,瞳仁碧绿的黑鹰悄无声息地落在窗棂上,它的左脚曾经受过伤,表情坚硬如顽石。辛苦你了。方思明拍拍它的脑袋。他扶着床侧站起来,表情幽深,像一竿孤零零的竹。一路上风声都甚紧,少年不住地催马,粗硬的砂石夹着风打在脸上,磨得他眼角不住地沁出眼泪;他什么都没有想,也好像把一切都想到了,却一步都不敢碰,只晓得快一点、再快一点。如果方思明真的走了,自己回去做什么呢?那间小小的、藏着缱绻心事的宅院,终究抵挡不了什么,江湖浩大,而他身如浮萍,无处可归。望见小楼的时候已经是戌时。少年远远勒了马,心尖儿都颤抖起来。“照夜,照夜,你小声些。”他轻轻拍了拍玉狮子的头,压低了声音和它说。宝马喘着粗气舔了舔他,觉得这人的手实在太冰。小楼笼在一片空濛的月色中,少年使劲眯了眯眼,分不清里头是灯光还是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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