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亦坐下,看着沈五渊泡好后放于自己面前的清茶,心想自己这几日似乎总是坐着与人喝茶喝酒。沈五渊召来白鹅,让它在亭子中随意走动,这才问孟亦道:“小亦儿,你我多日不见,如今重逢,可有何话想说。”孟亦执杯敬他:“真巧。”魔修摇头:“这可并不是巧,我可是专门为你而来,找到你的位置还是很容易的,不然留那只蠢鹅在你身边有何用处?”孟亦看那鹅,道:“用来逗趣儿。”白鹅无声抗议。魔修闻言畅快大笑:“小亦儿,你可是真的变了。”孟亦默然喝茶,并不言语。魔修笑罢,盯着他眉眼,良久,道:“不过只表现于身体与修为境界上,性情还是如之前一般。”孟亦道:“哪般。”“冷淡啊,”魔修故作夸张按了按自己心脏的位置,“每每都能伤到本尊的心。”言罢,沈五渊从储物法器中拿出一壶酒,为自己倒了一杯。倒完这杯酒,他看了眼自己的烈酒,又看向孟亦杯中清茶,道:“我本想着你身子弱,若是平日里想清闲取乐,恐怕也只有饮茶了,于是便专门带来这寒山雪莲泡的茶。不过如今,似乎没了必要。”盖因一别多日,孟亦便已经寻回了元婴,摇身一变2成了渡劫期的修士,再不复昔日羸弱。孟亦闻此,忽然想到什么,抬眼看向那魔修:“你还在寻找吗。”“何物?”“神药无念。”魔修诧异:“怎么,你有消息?”“自然。”得到准备答复,沈五渊反而不那么着急,而且习惯性地调笑孟亦道:“怎么,小亦儿,是你专门为了打探了消息?”孟亦坦诚摇头:“并不是。”魔修叹息:“心伤。”“你看起来并不着急。”“自然,”沈五渊笑道,“寻找神药无念,哪有此刻与你饮茶喝酒聊天来得重要?”孟亦放下茶杯,指了指自己心口的位置:“神药无念,就在这里。”沈五渊微愣,随即盯着孟亦胸口,皱眉道:“什么意思?”“字面上的意思,”孟亦说话时的语气风轻云淡,仿佛他指尖指着的,是什么无关紧要的野花浅草,“神药无念,替换了我的心脏,存在于这个位置。”沈五渊眉头皱的更深,思绪翻涌:“玄温所为?”孟亦点头。“那元婴……”“也在他那里。”一瞬间,沈五渊理清了思路,便将事情的来龙去脉猜测了个七七八八,他连声道:“难怪,难怪当时我拿来的天地之源欲为你重塑元婴,却发现那天地之源无法进入你的身体。原来一是因有神药无念的排斥,二则是你的元婴本就完好尚在,它游于你的体外,却因为没有伤势,蓬勃生长,更没有移植到别人身体内,所以它其实仍是你的一部分。”即是有元婴,又何必重塑,因而当时孟亦无论如何都吸收不了那颗天地之源。这事之后掩盖的恩恩怨怨,似乎越发牵扯不清。魔修道:“我来寻你途中,听闻鸿衍宗大师兄宿歌重伤闭关,凌霄剑宗少宗主柳释疯癫自残。”孟亦执杯:“与我何干。”“那你下一步,意欲何为?”孟亦饮口清茶,声音淡薄:“渡劫,杀玄温。”或被其所弑。言罢,孟亦继续道:“那之后,神药无念归你。”孟亦即是没了心,那失去无念支撑以后,时日也将无多。魔修闻此,拿下孟亦送至唇边的茶杯,为他倒上新的清茶,恢复了如常的消息:“小亦儿,我说寻找神药无念,不如与你坐着喝茶饮酒聊天,是真的。”沈五渊倒好茶,避开孟亦伸过来接杯子的手,将茶杯亲自递至孟亦唇边,杯沿触碰到他温软下唇的刹那,沈五渊倏而想起,那年日九曲峰下,烟雾缭绕,松柏苍翠,孟亦曾拿着水壶小口小口饮着水,他唇被润湿,神情慵然,半掩着那双淡漠眼眸。那一日,沈五渊曾问他:“你想报仇吗?”孟亦闻言,面色情态不曾有分毫变化,只是一如既往地淡声道:“我打不过他们。”平淡到仿佛世间万物,诸事皆不关己。然而,那日他说,我打不过他们,却未曾说,我不想报仇。心中无念无恨,无悲无喜,不惧困苦疼痛,却依然可以报仇,只因天道本就是如此——亏欠了需要归还,得益了心怀感念,因果循环,从未更改。他似乎总是如此,看似随遇而安,却处处自有章法。孟亦避开杯沿,仍是自己接过了茶杯,魔修则思索着,始终凝视孟亦唇边。孟亦起先不觉不妥,片刻后才抬首道:“可是有何想问之事。”“没什么。”魔修摇了摇头,收起了一贯调笑的语气,“只是突然有些遗憾。”“嗯。”听来既是与自己无关,孟亦便不再多问,垂眸饮茶。魔修直盯着孟亦看了许久,发觉他确实对自己为何遗憾,不由得无奈勾唇,他瞧着孟亦下掩的眼睫,眼中不觉盈满柔意。“只是遗憾,没在早些时候遇见你。”“遇到又能如何。”魔修闻言,勾唇笑道:“若是早些时候遇见你,我便在你还是个顽童小豆丁的时候用糖葫芦把你勾走,那时候你会多大年岁?”他说着,自问自答,掩饰不住眸中柔意:“约莫是岁吧,瘦小稚嫩,头上扎个小髻,面上还沾染了灰尘,可怜巴巴,用力踮起脚尖欲来抢我手中的糖葫芦,也不过只扒在了我膝盖的位置。而后我将你抱起问你愿不愿意跟我走,你傻呵呵地便应了我,从此以后我教你修行,带你入魔。小时候的你定然还很乖,会哭会闹会笑,红着眼睛拽着我衣角怯生生地叫‘师父’,后来某日你会和我一起在南陆景星域的莽原上捡到这只愚蠢的鹅,你对它虽然嫌弃,却还是欢喜的,于是我们便日日带着它,逍遥修真界,踏遍无尽山河,直到有日共同飞升。”于是你便不会遭受剜心之痛,剖腹之苦,几十载辗转蹉跎,不得安生。孟亦闻言抬眸,两人相视。听到魔修提起自己,白鹅挥动翅膀落在了两人之间的石桌上,飞动过程中还掉了一根洁白的羽毛。孟亦看了眼那根羽毛,将它抚落,白羽飘飘摇摇,颤颤巍巍,落在地面上。蠢鹅呆叫一声,便跟随着自己的羽毛飘落的轨迹跳了下去。孟亦终于开口说话——“故事不错。”所有以“假如”起承,开始缓缓讲述的故事,都能有完满的结局。因为是假。魔修闻此轻叹一声,叹息中带着少许笑意:“听闻小亦儿如此一说,本尊忽而有些嫉妒啊。”嫉妒你涉过的秀丽山水,看过的烟火人家。嫉妒你亲手斟满的酒,与相伴饮酒的人。而最嫉妒的,是曾被你仰视过的背影。“啧啧,幼时的小亦儿一定非常惹人怜爱,该要好好宠上一宠才是。”那时他还没有像现在这般遭受许多苦楚。沈五渊心中自嘲,活了千年,也恣意不羁了千年,像是虚耗了一般,乏而无味,全然不如九曲峰上匆匆几次回眸。甩开心中思绪纷纭,沈五渊举起酒杯,笑道:“这杯敬你。来日不论各种光景,自仗剑随行。”言罢仰头饮尽杯中烈酒。今世不要神药无念,也不需凌驾众生,唯愿看你自在。孟亦自失了心,又与无念相容,便极少有情绪上的波动,对于人在特定时刻深刻复杂的情感,他可以解读理解,却无法感同身受。总是调笑着的魔修正经起来严肃的不像话,他一番言语极尽赤诚,今人信服。孟亦无法动容,却心怀感激。他想这魔修应当是将自己引为知交的,因此才相助若此,但是他又不明晰究竟是在哪个节点,魔修有了如此转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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