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兰舟惊道:“你说建文帝并未被大火烧死,而是……而是尚在人间?”沈泉道:“不错,当年燕王攻入南京,建文帝依太祖遗计佯装引火自焚,实为神乐观道士所救,之后剃度为僧潜出京城,至今仍在。”
景兰舟微微皱眉,问道:“足下对建文帝之事如此清楚,莫非便是替他办事?”沈泉摇头叹道:“小弟多年来四方打听建文帝下落,却始终未能获其所在。”景兰舟道:“既如此,想必这多半是好事者又或别有用心之人杜撰而出的了。君子不闻蜚言,此等稗闻野史岂足为凭?”沈泉笑道:“小弟起初本也不信,直到数月前见到一人,方知建文帝确然未亡。”景兰舟奇道:“足下所见何人?”
沈泉道:“此人身分非同一般,乃当朝礼部尚书胡濙大人之孙胡三公子讳宣的便是。这位胡三公子也是个交游广阔的豪士,年前曾到江南一游,小弟有幸相陪数日,同他也算结成知己,由其口中得知当年燕王未能寻得建文尸身,心中始终不能释疑,便遣其祖以访仙为名遍行天下州邑,实则暗中查探建文帝所在。胡大人在外奔波寻访近二十年,连母丧都未获准归家守制,终在永乐二十一年探得先帝下落,并获其手书一封。其时朱棣正率军北伐阿鲁台,人马驻于宣府,胡大人深夜驰谒献上建文手书,密奏至四更方出,自此之后,燕王心中一块大石才算落地。”
景兰舟摇头道:“就算真有此事,这等天大的机要泄漏出去,胡家上下皆有灭族之虞,难道胡三公子一愚至斯,竟将其祖夜半所奏之情告知了足下?”沈泉笑道:“沈某早就说过,天下买卖皆有行市,就看你肯出甚么价钱了。胡尚书是绝顶聪明之人,他知燕王心狠手辣,当年献上的乃是誊抄的赝书,却将真迹藏于府中,以备将来或有鸟尽弓藏、兔死狗烹之日;总算朱棣待他不薄,没有过河拆桥。沈某前后足足花了二十万两银子,胡三公子才答应我这偷梁换柱之计,暗中另造一封伪书偷换了真本交付在下,眼下这建文手稿便在小弟手上。”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块黄绢,上头密密麻麻写满了蝇头小楷。他将绢布在景兰舟眼前展开,只见上面写道:
“罪臣朱允炆顿首百拜谨奏:允炆一介草民,本不当僭妄称臣,然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伏惟圣主之恩、顾眷叔侄之情,故敢以臣自命。
“昔皇太祖起于乱世,平伪汉、伪吴,即位应天;挥军北上,元君夜遁,肃清宇内,四海奠服,遂立万世不替之基业。盖先考早薨,罪臣否德忝位、窃器经年,未有涓滴之德布于天下,而发倒逆之举加诸至亲,戕害叔藩,自绝宗社。皇师临城之日,臣本应负荆执辔以迎天威,然自思罪恶满盈、鬼神不容,上则愧对圣颜,下则负亏群臣,一时为惭恨所激,乃焚宫阙而潜遁,其罪万死不能赎也。
“自臣仓卒窜逃,飘零四海,无一日不栖栖遑遑,魂亡魄失,有如丧家之犬、失根之萍。遥闻皇上北驱胡虏、南拓西洋,荡平百蛮、四夷宾服,其神武之资、雄奇之略,虽汉、唐圣主不能过也,皇祖诸子内无出其右者,实天命人归之真主。惟臣悖乱暗劣,不能及上之万一,故以残躯偏安海隅,待罪天南,终子孙后世不敢复有他望。伏乞皇上垂恤血脉之情,容臣苟延残喘,了此余生,然则天恩生全之泽,允炆百死捐糜难酬,愿日日北向顶香,叩祝皇上圣体安康、社稷永宁,传万代不朽之山河。伏纸不胜惶恐,悚息屏营,言无伦次,俟罪之至。”
景兰舟见这绢布字迹中隐隐透出一股儒雅淡泊之风,颇有几分名家气度,皱眉道:“单只凭此一物,何以见得便真是建文手书?”沈泉笑道:“建文朝距今不过四十余年,建文帝手迹亦非罕见之物,以景兄胸中学识,辨别真假又有何难?沈某何必用一封伪书来兴风作浪!”景兰舟缓缓道:“即便此书非伪,然则如其所述,朱允炆早不复有争位之心,阁下欲寻他出山,恐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罢?”
沈泉笑道:“兄台硬要这般想,小弟也无可置辩,我只知公道自在人心,天下事抬不过一个‘理’字。当年燕王登基后急欲抹去旧朝痕迹,修书极力诋毁兄侄,涂饰自己篡位之举,怎奈史笔如铁,此等劣行又岂能堵得住悠悠众口?更不用说其人残暴成性,双手沾满了忠臣义士之血。建文帝虽嫌文弱,却不失为仁君,又是懿文太子正统一脉,怎不比朱祁镇这少年昏君更配坐这金銮宝座?”
景兰舟叹道:“太宗皇帝当年行事确是激切了些,但他以天子之位身守国门,南征北战、开疆辟土,总算不负国家,仁宣二帝更是难得的明主。今上虽宠信奸臣王振,社稷远未至倾危之时,阁下所行之事姑且不论对错,于建文帝却只恐如逆水行舟、日暮途远,到头来不过落得一场空罢了。”沈泉道:“事在人为,没试过怎知不行?”
景兰舟沉吟道:“纵然建文帝当年未葬身于宫中大火,时至今日,其人亦是垂垂老矣。你们连他的下落也不晓得,又如何确信其尚在人间?”沈泉笑道:“小弟虽不是甚么聪明人,却也不行那缘木求鱼的蠢事,在下既花费了这许多心思,自是有几分把握的了。此事若得景兄相助,可谓如虎添翼,不知兄台意下若何?”
景兰舟并不接话,反问道:“足下武功之高,景某生平罕见,不知师承何处名家?”沈泉大笑道:“沈某这点三脚猫伎俩如何及得上兄台?万般无奈之下只得略施小计,真真惭愧之至,我师父比尊师更是差得远了,不提也罢。沈某是衷心敬重景兄的才干,这才诚邀兄台共创一番惊世大业。似眼下这般情形,我只须两三天不给阁下水喝,兄台纵有通天的本事,又能顶甚么用?”
景兰舟见他语含威胁之意,笑道:“沈兄此刻要杀景某易如反掌,何必再等数日?思过门下无告饶之弟子,恕在下难如君意。”沈泉放声大笑道:“顾老前辈收得好徒!也罢,景兄暂且歇息片刻,小弟晚些时候再来拜望。”言毕转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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