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经不是信阳宫里的十四皇子,大战在即,家国天下,没有感情用事,容不得他心慈手软。
萧纵背着身,“你搅得天下大乱,朕却不能对你怎么样,回过头还不得不跟你低声下气。”轻嗤着叹了口气,“秦王,你该满意了吧。”淡淡一声自嘲挑起心下一阵涩然,顿了片刻,萧纵低声冷笑,“朕当年,一时心软,原来,是给自己找了个大麻烦。”
被百官恭请出信阳宫,登基即位,铺天盖地耳闻的是秦王府新主逼人的传闻和锋锐的声势,他听着那个名字,在帝座上暗自感叹也苦笑,当初任人摆布受尽欺凌的少年竟真如他曾经所作下的誓言,有朝一日手握雄兵威震天下,他多年前的恻隐之心,却是保了大周天下一个枭雄。
“你终于是把话明着说出来了。”秦王发冷发硬的面色略是缓了缓,几步踱近萧纵身后,抬手按上萧纵肩头,干脆利落一把把萧纵扳转过身面对着自己,“我道你打算埋在心里埋一辈子,装作从不认识我。皇上,要你一句话,真是不容易。”秦王有些咬牙切齿。
萧纵皱了皱眉,肩头被钳得隐隐作痛,他有些怔怔地看着秦王朝他发狠。
“那日你把我当初留下的王印落在榻上,我道你是故意的,进宫见你,怎么问,你却一字不吐,倒真教我有几分拿不准,你一直只字不提,是不是先入为主,根本不曾用心去查我刻在树上的野旗族文真正何意。”顿了许久,飞挑的眼闪了闪,盯着萧纵的眸忽然划出一抹浅淡恼怒之色,秦王从牙齿缝里挤话,“其实,你一直都很清楚我就是当年的‘拓跋越’。”
萧纵微微垂下眼睑,面色依旧默然。
清楚又如何?记忆如新又怎样?
再难以淡忘的记忆,在那日大明殿上,在那道锋利如剑的身影扎进他眼中的一瞬,变得单薄陌生。十四年,已是,帝王藩王,弱主强臣。
那些年少时烙下的人和事,能有几分敌得过物是人非,王图霸业。
他所耿耿于怀的过往,再多计较,计较不过家国天下。
很多事情不会因为他想着念着惦记着,放不开抛不下,就能因而改变什么。很多放不开的东西,到头来,要放,也不得不放。
有些事情终究只能在记忆里缅怀。
于他如此,于秦王,萧纵苦笑,精心布设的一局棋已经让他四面受敌。
“秦王,你同样对当年之事,记得一清二楚,也同样一字不提,与朕陌路。”许久,萧纵抬眼,唇角轻轻扯出一笑,淡然的眼中却沉寂无波,“眼下,你挑破制衡局面,把朕的江山置于水火,何必再来提陈年旧事。”
厢房之中乍然之间陷入一片安静,秦王的呼吸声听在耳中格外沉闷清晰。
许久之后,钳在萧纵肩膀的手缓缓放下,一声带着冷意的嗤笑低低道:“皇上的意思,如果入京当日,或者更早之前,臣来跟您相认,皇上对臣就会有所不同?就不会对臣心存芥蒂?”
萧纵默然瞥开眼,不去对视狭长淡色瞳仁中的锋芒。
“臣的命在皇上手里捏着,都没能安皇上的心,”秦王冷笑道,“只怕除了西北军瓦解,臣永远都是压在皇上心头的巨石。”
萧纵轻轻皱了皱眉头,很多事情其实不必说的太明白。
不是他不相信什么,而是帝王藩王,时局面前,他没有相信的权利。
对这个男人,他不是没有过其他的念头和想法,只是他已经不再是信阳宫里的十四皇子,端坐帝位,太多事情无关他信或者不信,太多时候他信不起,赌不起,输不起。
世人皆道帝王无情,世人不知道帝王因何变得无情。
蓦然一阵乏力透遍四肢百骸,萧纵抬手揉了揉眉心,心下不由有些疲惫发涩,话到此处,该是没有转圜的余地,他只剩下背水一战,只有那条下策可走。
轻摆衣袖,正当他绕过秦王出厢房,却听秦王不带一丝热度地开口:“皇上从这门出去,是已准备来日开战押着臣上阵,下诏令西北军助战?”低沉的声音听不出分毫情绪,片刻一顿,声音更沉,捎带着几分冷峭,“臣跟楚王本就早晚兵戎相见,既然一战难免,要臣上阵迎战共对司马庸也不是不能。”
萧纵闻言顿住脚步,微微侧头,没有声色等后话。
“在皇上眼中,我敢只带一千亲卫上京,是有恃无恐,眼下掀起战火,必定有所图谋。”秦王精湛的面容冷峻平静,“也罢,臣确实图谋不轨。”飞挑的眼朝房中一帘收起的纱幔后瞥了瞥,转过眼看着萧纵,满目暗沉,“躺到榻上去,我要抱你一回。”
他曾以为,天下最难,莫过于王图霸业,他曾经自负,让天下拜在他马蹄前,没有什么非他不能得。
而现在,他可以醒一醒了,这个世上,最难拓展的不是疆土河山,最难征服的不是励兵强将,最难得的不是万民臣服,最难求的不是英雄低头,却是帝王的信任帝王的心。
在京师,他自伤自困,何其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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