秉娴道:“我只在殿外恭候便是了,哪里还敢坐?真的不敢再劳烦公公。”那老公公见她如此,便也一笑,并未勉强,只道:“那么就请蓝大人先在此等候,我进去看看皇上还要多长时候见大人……”秉娴躬身相送。那太监去后,秉娴站在一重殿外,两边的金龙伏地,头顶烛火,帘幕重重,隔开前头那内殿。这极长的一段长廊,连个伺候的太监都无。秉娴看了一会儿,信步往前,走了一大半,忽地听到有人道:“嗯……不能留了,若是其他人不行,那就得有劳你亲自出手。”竟是皇帝的声音。秉娴站住脚,不再往前走,耳畔听到另一个娇柔声音道:“万岁给的旨意,我自然是要从的……”是个女子。秉娴的眼前顿时又浮现来的路上见到的那红衣女子,心头一动瞬间,便听到皇帝又道:“话虽这么说,……你会不会心疼?”那女子的笑声便传出来:“这有什么可心疼的?我记恨他也是许久了……万岁且就放心罢……”“你是因为他不驯顺罢?”皇帝问道,声音淡淡地,带了一分笑意。“让陛下见笑了,女人的心思……总是有些无理,得不到,便想要毁了才好,不能让别人得了去,也不能让他继续逍遥自在地,”那女子竟也大胆,浪荡说到此,又反问道:“不知万岁是因为什么?”楚帝沉默片刻,说道:“他杀性太重,心机深,是个能人,不过太能了些,……朕不能冒险,既然没有把握,不如杀了,免得留下后患。”秉娴浑身略有些犯冷,耳边听到楚帝叹了声,道:“雅风始终还是太温和了……朕做这个决断,也很不容易。”女子道:“妾身明白。”大概一刻钟的功夫,一道红色影子,自皇帝的内殿里头缓缓出来。秉娴站在一重殿的廊尽头,笼着手垂着头,静静地不动。那红衣女子行到她的身边,蓦地停了步子,转头来看她。秉娴略一抬头,对上她的双眸,那眸子边角隐隐泛红,似是抹了红色的胭脂,显得极为妖艳,加上那一身红衣,整个人若是艳炽的火焰。“……嗯?”红衣女子望着秉娴,蓦地靠近身来,秉娴垂眸不动,女子道,“果然生得甚是俊俏。”秉娴不语。红衣女子抬手,竟要探向秉娴面上,正在此刻,却听得有人道:“蓝大人,陛下传你了。”秉娴便顺势退后一步,对红衣女子行了个礼,转身向前离开。红衣女子若有所思回望秉娴,见她阔步而行,腰身端直的很,眼中透出几分疑惑之色,片刻后一笑,也自转身离去。秉娴入内见礼,皇帝道:“等了好久了么?”秉娴道:“微臣刚到,不过才等了片刻。”皇帝道:“嗯,今天有些心头烦乱,你把那卷《太上感应经》取来,给朕念一念。”秉娴答应,到旁侧的御案上检视了一番,楚帝平日看的书卷尽在此处,秉娴翻看片刻,将那一卷书找出来,便重又回来站定。檀香袅袅,楚帝闭眸静坐,秉娴念道:“太上曰:祸福无门,惟人自召;善恶之报,如影随形……”读到此处,心头怔了怔,看楚帝面无表情,便又念道,“是以天地有司过之神,依人所犯轻重,以夺人算……夫心起于善,善虽未为,而吉神已随之。或心起于恶,恶虽未为,而凶神已随之……”一路读完。楚帝点头,沉吟道:“祸福无门,惟人自召,善恶之报,如影随形……你觉得如何?”秉娴道:“圣人所言,自是有大道理的,微臣唯有谨记在心。”楚帝道:“你说的对,但朕想问你,若是有一人,犯下大恶,该如何自处?”秉娴道:“太上曰,其有曾行恶事,后自改悔,诸恶莫作,众善奉行,久久必获吉庆,所谓转祸为福也。”楚帝双眸睁开,望向秉娴,淡淡道:“不错,可倘若是滔天巨恶,又当如何,难道一句改悔便能转祸为福,安然无事了?”秉娴回道:“佛家也有云,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若是已经犯下业障,若是回头是岸尽心向善的话,虽不求修成善果,但或许会开辟不同之境界。”楚帝微微一笑,道:“连佛家也牵扯出来了,你有些不明白,那么朕再来问你,——倘若有一人,杀了你之全家,他愿意放下屠刀,你可许他立地成佛么?”楚帝的声音有些冷峭,阴阴沉沉说罢,刹那间,似乎大殿内所有的烛光都暗了几分。秉娴面色立变,几乎忍不住便抬起头来看楚帝,手上握着那本《太上感应经》,手指止不住地发抖。楚帝道:“怎么?说起别人来头头是道,若是论到己身,便哑口无言了么?”秉娴道:“若那人当真放下屠刀,是否立地成佛,不是臣说的算,如方才太上感应所说,善恶之报,如影随形,天地之间自有司命之神,冥冥之中,神目如电,自有度算。”楚帝呵呵而笑,道:“说到底,你心里还是不肯原谅的,故而把所有又都推到鬼神去了。”秉娴只觉得这几句应答很是刺心,偏不能露出分毫,便平静道:“是臣境界不足,但……此事毕竟是虚空杜撰而已,臣不能感同深受……因此也料不到若真的论到己身,究竟会是如何。”楚帝笑道:“这么说,你也不知道自己是原谅不原谅,放下或者不放?”秉娴道:“请陛下恕罪。”缓缓跪□去。楚帝沉思地望着她,隔了会儿,才又道:“恕什么罪,你同朕闲谈了也有些日子了,难道还不明白朕的秉性?起来罢。”秉娴只得谢恩,又起了身。楚帝道:“……这几日事多,嗯,雅风是个能做事的人啊,只不过有时候分不清究竟该做什么,连不该管的也管了。”抬手揉揉额角。秉娴心头一动,自知道楚帝指的是什么,却不能开口。楚帝喃喃说道:“该有个人警告他一下,让他适可而止了。”秉娴道:“陛下圣明。”楚帝道:“圣明什么?好不容易等他能出来做事了,却又要拦一拦他,弄得不好,他心里会记恨朕呢。”秉娴静静说道:“少王爷到底是年轻,分不清轻重,他也是一心想为圣上尽忠,怕有些事情,圣上也被蒙在鼓里。”“这些话你不要当着他的面说,”楚帝哼了声,“不然他越发得意了。”秉娴低头:“臣不敢。”楚帝道:“我派宫里的人去,他必定是会记恨的,你曾跟他有些渊源,不如就由你去罢。”秉娴心头更震了震,抬头看向楚帝。楚帝道:“怎么,你不愿意么?”秉娴道:“臣……怎么敢,臣遵旨。”楚帝一摆手,道:“好,这件事就交给你去做……事不宜迟,今晚上就去罢。”秉娴缓缓伏身,楚帝道:“祸福无门,惟人自召,这太上感应经,该给雅风也读一读。……行了,起来,立刻出宫去罢。”秉娴道:“臣领会了。”秉娴出了宫门,眼前黑漆漆一片,夜风吹来,里头被汗湿透的衣衫贴在身上,说不出的难受。楚帝说的雅风不该管的事,秉娴心里明白,便是指兰修之事。楚帝不愿意这件事再翻出来,是以旁敲侧击,让秉娴前去给雅风提个醒。楚帝还是很器重雅风的,只不过秉娴不知道,楚帝这么做的用意究竟是如何。一篇太上感应经,一句祸福无门惟人自召,一番放下屠刀能否立地成佛的辩论……楚帝说“有一人杀了你全家”那一句话的时候,秉娴只觉得自己的心都坠入冰窟里,那种感觉……异常鲜明。楚帝是否已经知道了什么,不然的话,为何竟问出如此锐利的一句话来,是巧合?那未免有些太巧合了些。但倘若楚帝知道她的身份,又怎会放任不管……如今,更是派她前去警告雅风,不要再查兰修之事。此中种种玄妙之处,一言难尽。秉娴坐在轿中,闭目冥思。玉都实行宵禁,入夜之后,街头上鲜见有人行走。秉娴身边跟从的,除了轿夫,还有两名仆人,总共六人而已,走了一路,碰见几队巡逻兵马,询问一番自也去了。经过一个路口,秉娴忽地嗅到一股淡淡香气,似曾相识,方要再想,轿子已经极快过了。狭小的空间内,有些沉闷,秉娴忍不住伸手掀起轿帘往外看,将要到承俊王府了罢……可是她却不知道,自己该以何种表情来面对雅风,传达楚帝的旨意。轻轻地叹了声,忍不住伸手,揉了揉额头,片刻时候,人已经到了承俊王府,听了轿子,秉娴掀起轿帘出来,叫仆人前去通报。仆人上前,承俊王府的侍卫将人拦下,有几人认得秉娴,却不能过来招呼。当班的侍卫问了来意,便有人进内通报,秉娴等了片刻,见侍卫匆匆而出,凝视着秉娴,问道:“大人是来见少王爷的么?”秉娴上前一步,道:“正是。”侍卫说道:“少王爷有话,天色已晚,不见客。”秉娴却没想到竟会如此,一怔之下,道:“可曾说明是钦天监蓝贤求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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